太虚幻境
纳兰玉已经有些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了,迷迷茫茫望了容若一眼,受伤的身体猛然一震,本来已经涣散的神智忽的凝聚。
他满脸不敢置信,怔怔瞪着容若:‘怎么可能,是你?’
容若微微一笑,把手按在他的胸前,悄悄把自己还算单薄的功力输到他身上,勉力为他驱除伤痛:‘是我。’
纳兰玉眼睛瞪到最大,呆呆地望着容若,表情显得有些呆滞了。
容若只是微笑,放柔声音:‘别多想了,好好休息,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纳兰玉愣愣望着容若,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一点点放松紧绷的身体,徐徐闭上了眼,让沉沉的黑暗把身体的全部痛楚,都挡在了所有知觉之外。
容若心中难过,抱着纳兰玉站了起来。
茗烟满脸是泪地跪在地上给容若磕头:‘谢公子救命之恩。’
容若疾道:‘你别磕头了,快去找大夫来,他的棒伤太重了,需要立刻治疗。’
说着,他抱了纳兰玉就直往府衙后堂去了,连让人带路都省了,直接找到一处卧房,也不管是谁的房间,把纳兰玉放到床上。
楚韵如自是紧紧跟在他身边,许漠天则只能叹着气,指示手下,也跟紧了,看住了。
赵如松冷眼看众人一番作为之后,带着冷笑,却又客客气气把许漠天领到花厅奉茶。
这种礼仪周到,却又冰冷的接待方式,令得许漠天心中也叫屈,忍不住道:‘我敬大人刚直不阿,不惧权贵,视大人为可交之友,还望大人以诚待我。’
赵如松见他终于点破了那层窗户纸,这才淡淡道:‘下官久闻将军英雄盖世,素来神往。今日相会,实在大失所望。’
许漠天苦笑了一声:‘我奉密旨护送一个特殊人物进京,此人一应所需,必得尽力支应。他一定要挺身护住纳兰玉,我也不得不相助。’
赵如松微微皱眉:‘可是那个急着给纳兰玉治伤之人?’
‘正是此人。他与纳兰玉有朋友之谊,断不肯坐视纳兰玉被用刑至死的。’许漠天见赵如松面有惊疑之色,笑道:‘此人身分来历,你不必多问,只记着绝不可对他失礼就是。’
赵如松淡淡道:‘无论他身分如何高贵,干扰地方政务,终是不当。’
许漠天叹了一声:‘他最初并未打算动手,刚才也是怕大人打出人命,这才出面的。’
论起品级,一个毫无背景的七品县令,根本不在许漠天眼中,但许漠天敬他为人刚直,所以一心相劝。
赵如松却只凛然道:‘我按律行事,又岂惧他……’
‘好一个按律行事。’一声冷笑打断了赵如松的话。
赵如松起身抬头,却见容若正好站在厅门处,面带冷笑,眼含怒意,望着自己。
‘你摸着心口答我,如果今天打人的不是纳兰玉,而是其他人,你会这样罚他吗?你会明知道再打下去会死人,还是毫不犹豫地下令吗?’
赵如松冷然道:‘如果是普通百姓,自然不会这样随意伤人,如果是豪强权贵,平日里任意妄为,就该多受教训。’
容若拂然道:‘畏惧权贵,而不敢主持公道,不敢行使自己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固然是错误,但为了表现自己不畏权贵,而特意加重刑法,难道就是对了吗?大公无私,是为官之准则。你先入为主,存心不公,无私反见私,若是权贵与百姓相争,若是富人与贫民相争,到了你面前,官司还没打,只怕已然输了。你行事虽不畏惧权贵,却为了搏一己之清名,而误他人之性命。照这样下去,将来还不知会审出多少冤案?’
赵如松怒极反笑:‘我清廉自守,依法治下,哪里会有什么冤案?’
容若冷冷道:‘你认定一个人错了,不问来由,便以严刑峻法相待,你觉得此人该死,就立意刑杖而毙,一个不懂敬畏生命的人,怎会爱惜生命,又怎能保护得了百姓的生命。一个口口声声称颂律法,却以律法来做杀人工具的人,怎么有资格,执掌国家的法律。’
容若伸手指着赵如松,语气之中满是怒气:‘你对纳兰玉做的,不是依照法律给他量刑,而是谋杀。你读的圣人之书、你学的道德文章、你懂的理政之术,哪一条教过你草菅人命。任何人都懂得生命的贵重,国法对于要处死的犯人,必要再三审讯,三司勾决才可以用刑,这就是国家对生命的负责。刑具,是维护法律的工具,是为了威慑犯人,取得口供所需,而绝不是用来代替屠刀的。当你下令责打纳兰玉时,你真的把你自己当成玉灵县令了吗?你是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正在替天行道,为国家诛杀奸臣。你的行为,和那些仗剑江湖,一语不合即拔剑杀人,一意不顺便出手夺命,却打出行侠仗义大招牌的人一模一样。你不是在审问,你是在杀人。’
‘我这是……’
容若语含讥讽:‘你想说你是在为国除奸对吗?你告诉我,纳兰玉奸在哪里,该死在哪里?’
可是不等赵如松回答,容若的声音挟着怒火爆发出来:‘他虽经常长街奔马,但可曾真的把人撞死过?他虽拿着金弹子到处乱射,但是,他可曾真用金弹子把人打死打伤过?’
‘当然……’赵如松张开口,却顿住。
忽然发现,他厌恶那个豪门恶少许多年,但却报不出一起,真正因纳兰玉而起的百姓死伤事件。
许漠天在一边,也不知不觉皱眉凝思。
他虽不似赵如松那样把喜怒形之于色,把对纳兰玉的厌恶表现得这么明显,但做为忠心于大秦的将领,绝不会喜欢那个不务正业,整天陪着皇帝嬉游胡闹,又爱到处仗势欺人的宰相公子。只是此刻,他竭力搜寻记忆,却也实在想不出,除了种种胡闹之外,除了楚国大猎那件事之外,纳兰玉到底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不知为什么,这位刀光剑影,生死杀阵皆无所畏惧的将军,微微打了个寒战,忽然间,为心头倏然间浮起的那一股莫名寒意,感到心惊。
‘我问你们,他可曾杀人放火,可曾强抢民女,可曾欺行霸市,可曾陷害忠良?如果这一切他都没有做过,那么,他犯的最大的过错,也只是不修私德,罪何至死?黑道的匪徒、民间的恶霸,甚至官场上黑了良心,压榨百姓的人,哪一个不比他该死,哪一件不比他做的事严重,为什么,你们却只认定他该死?’
这一回,许漠天和赵如松脸上神色略显古怪。赵如松不答话,许漠天本想找个机会打圆场,此时,也只得苦笑一声。
容若冷冷替他们答道:‘因为他是皇帝近人,因为他受天子宠爱,偏偏又不务正业,喜欢嬉闹招摇,你们便觉得他不好?他不求上进,干卿底事?他可曾在皇帝面前进过谗言,可曾撺掇皇帝,建宫室、增税赋、选美人、欺忠良?如果他都没有做过,你们凭什么指责他?又或者因为……’
容若语气一顿,又立刻愤然说:‘因为他长得俊俏,于是就有了一些难听的流言。听多了,便当做真了。你们这些读圣贤书,学经世道的所谓能臣武将,一个个道貌岸然,正气凛然,立刻认定他是该杀之至的祸根。当然,另一方的皇帝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只是一时被奸人迷惑而已。真是好奇怪的逻辑,好古怪的推论。且莫说这只是流言,就算这是真的,那也只是他的私事,要你们多事来评论。被皇帝喜爱,难道是罪过?他没有利用这喜爱去祸国殃民,你们有什么理由要他死?’
他一口气说下来,满腔愤怒,竟似发泄不完:‘又或者是为了他在楚国的事,你们这些正人君子们全当他是叛国贼来看。但对于事情的真相、原委,你们到底又知道多少?凭一些口耳相传,早已失实的流言,先在心里判定了他的罪。赵大人,你是玉灵县一方之长,审案断狱也是你份内之事,难道你就从来不知道审案要有凭有据,不可听一面之词吗?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听了满天流言,就定人生死,那监牢里的冤气,当真要直冲霄汉了。’
他这般连声痛斥,赵如松越听脸色越是低沉,猛然立起,就待拍案反斥他强词夺理。
容若却先一问喝道:‘你以为秦王是一位什么样的君王?’
赵如松自然脱口回道:‘圣上英明天纵,是百世罕有之明君。’
容若厉声道:‘你口称他是明君,心中却根本不相信他,嘴上说着恭顺,做的都是违逆他的事,还装什么贤臣。’
这个罪名太大,赵如松立时变色:‘我受圣上知遇之恩,恨不得粉身相报,你岂能如此冤污于我。’
‘你也知道被人冤污是很难过的吗?’容若冷冷道:‘秦王既是明君,那么秦王这样喜欢纳兰玉,就一定有他的原因。朝中也有人请诛纳兰玉,秦王不肯准奏,待纳兰玉一如以往一般宠爱,自然更有秦王自己的考量。你口称他是明君,可你的行动,却是把他当成忠奸不辨的昏君,所以要迫不及待诛杀奸臣,一来振兴朝纲,二来可以显一显自己的忠直,以求青史留名。’
容若愤声说:‘别说纳兰玉未必真的叛国,真的该死,纵然是真的,能处置他的,也只有国法。秦王不想杀他,谁有权杀他?你小小县令,却是天子钦点,这是何等赏识和信任,你的回报,就是以律法之名将他宠爱的臣子活活杖死,得了一个冒死除奸的清名流传天下,却让秦王成了无力御下,纵容奸党的昏君,你置秦王的权威于何地?’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疾,一句比一句激烈,一句比一句更加咄咄逼人。他本来就满腔愤怒,说到后来,简直声色俱厉。
相反的,赵如松初时听得不服,但渐渐脸色苍白起来,不知不觉,已是汗湿重衣。
良久,赵如松才深深一叹,终于承认:‘我错了。’
容若神色稍稍缓和:‘你总算肯承认错打了纳兰玉。’
赵如松却又摇了摇头:‘我错在不该存了要把纳兰玉藉机杖毙之心。但是,我打纳兰玉,本身并没有错。他违法欺人,我身为一方父母官,亲眼所见,岂能不制。他仗恃权高,轻慢命官,咆哮公堂,口出威胁之语,岂能不罚。’
容若眼神中难得的冷厉之色,一闪而过,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又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去,只是冷笑一声:‘赵大人,但愿你能永远这么理直气壮地认为你自己没有错。’说着再不理会赵如松,转身便走。
许漠天急道:‘你去哪?’
‘我没兴趣陪着大公无私,不惧权贵,舍身除奸的大忠臣话家常,还是去看看纳兰玉醒了没有。’
许漠天不由得踏前一步,想跟上去,却又在一迟疑间苦笑着止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容若发这么大的火。
容若这人似乎天生就是个爱笑的人,哪怕被敌人所擒,哪怕受人胁迫威逼,哪怕剧毒发作,他都可以微笑着让所有天大的事,变做云淡风轻。
到现在,许漠天才知道,原来,朋友所遭受的不公,他可以如此激愤。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集 金刀招亲 第四章 真相若何
容若一进房间,守在纳兰玉床前的茗烟就倒身下拜:‘公子爷相救之恩,相爷定会厚报……’
容若一边伸手扶他起来,一边望向纳兰玉。
楚韵如在旁轻轻摇头,示意纳兰玉仍未清醒:‘刚才大夫来看过了,又给他上好了药。大夫说棒伤虽重,好在他年轻,身子健壮,不曾伤损筋骨,只要好好调养,就会好的。’
容若放下心来,对茗烟笑道:‘我和纳兰公子是知己好友,出手相助,也是应当的。’
茗烟略带惊奇地微微抬头,看了容若一眼,口中连声应是。
容若疑惑地问:‘不过,他一个大内侍卫好端端的,跑玉灵县来做什么?’
茗烟脸上也露出不解之色:‘公子平日虽不用按班当值,但也不会随便离开京师。这一次忽然说要出来散心,相爷要派大队人马跟着,公子又不肯,只带了小人一个。可说是散心,公子一路上根本没有游玩,只是快马加鞭一直往这边来,赶了好几天的路,十分疲惫。’
容若笑笑问:‘你仔细想想,在你们公子动身来玉灵县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茗烟皱起眉头:‘公子来玉灵县之前在陪皇上打猎,并不曾做什么特别的事,也没遇上特别的人。’
容若脸上露出笑意,这可有点意思了:‘你们公子陪王伴驾,你是不是也陪着公子呢?’
茗烟道:‘小人身分低微,是没有资格入宫的,公子往日进宫,小人只能在宫门相候。不过,公子跟着皇上一起游猎,身边却总要多个伶俐听话好使唤的自家下人,所以小人倒是有幸跟随在侧。’
‘那么,游猎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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