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1
侯公公微微一凛,旋即心头一热,讨好说道:“瞧您这话说的,范少爷日后只有愈发飞黄腾达的份儿,小的当然要仔细侍候。”
范闲也不说破,呵呵一笑便罢了,其实他确实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与皇室的关系后,神态都会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宫里的太监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他不清楚,庆国皇宫的太监们在皇子之间一向保持着平衡,不敢乱投主子,他们不比大臣,一旦投错主子,将来另一方登基之后,他们就只有死去的份儿。所以相反,他们对于皇子是尊敬之中带着疏远,而且日常伺候着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们也不怎么太过害怕其余的那三位皇子。
范闲是不是皇子,对于太监们来说并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监们巴结讨好的原因
……
一路行过几座熟悉的宫殿,终于到了御书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说了声,转身对范闲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了一旁。q4z9‘
门开之后,范闲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书柜之前,对着软榻上正在看奏折的皇帝,装作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放到一边,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头也不抬,嗯了一声,又说道:“自己找个地方坐,待朕看完这些再说。”
御书房里哪能自己找座儿?拿着柄拂尘守在旁边的洪竹机灵无比,听出陛下的意思,赶紧去后面搬了个绣墩儿出来,摆在范闲的身旁。范闲向小太监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来,心里却想着,这小孩儿的青春痘怎么还是这么旺盛?
皇帝低着头,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但看着奏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敢说话,门内门外的太监们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不是范闲第一次与皇帝二人单独相处,但在那个传言传开之后,二人就这般独处一室,他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紧张,胸口也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声顿时在御书房内回荡了起来,清楚无比,反而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开始继续批阅奏折。
范闲赶紧在凳上坐直,开始安静无比地旁观着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这一幕没有太多人有机会看过,时间太久,让他有些走神,竟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起皇帝的容貌来,虽然皇帝此时微低着头,但范闲依然从他清矍的脸上,找到了几抹熟悉的影子,准确来说,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的关系吧。
皇帝批阅奏章的时间极久,书桌上的折子极多。他的眉毛时而愤怒地皱起,时而开心地舒展,时而沉默黯然,时而情绪激昂。庆国疆土广阔,统有七路二十六郡,州县更是不计其数,以京都为枢而治天下,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单是每日由各处发来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许会将权力下发给内阁,自己天天游山玩水去。而庆国的当今皇帝,显然不甘心做一个昏庸之主,对于帝国的权力更是丝毫不放。所以不惜将宰相林若甫赶出朝廷,只设门下中书……
“这简直是自虐。”范闲宁静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闪过一丝冷笑。当皇帝果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相较而言,如靖王一般种种花,似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日头渐渐移到中天,阳光隔着层层的寒云洒下来后,已经被冻得失去了所有热度,宫里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时辰。便在此时,皇帝终于结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后一封奏章,闭上眼神缓缓养着神,最后还伸了个懒腰。
太监们鱼贯而入,毛巾,清心茶,小点心,醒香,开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里施展。范闲注意到毛巾在这冬天里没有冒一丝冷气,眉头一皱,问道:“陛下……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声,取过毛巾用力往脸上擦着,含糊不清说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闲想了想,最后还是说道:“陛下,用热毛巾试试,对身体有好处。”
皇帝微异,然后笑了笑,说道:“热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会睡着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用烫的,越烫越好。”他忽然险些噎住了一般,一边咳一边急着挥手说道:“当然,小心别烫伤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了他两眼后说道:“不错,还算表现得比较镇定。”
范闲哑然无语。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闲身后的那个拐杖上,心里不禁叹息道:“这孩子和他妈一样心眼儿犟……想故意让朕看出他在卖乖,想让朕训斥他,坚定他的心,莫非以为朕看不明白?”
这般想着,皇帝越发记起当年某人的好来,也越发觉着范闲是一个没什么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态的……好儿子。他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示意范闲跟着自己。范闲赶紧去拿根拐杖,皇帝笑了起来,说道:“早知道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么可怜?”
虽是点破,却没有天子的怒容。范闲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训斥自己,紧接着便是呵呵一笑,将拐杖扔到了一旁,随皇帝走了出去。
范闲与所谓“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锋,范闲获胜。
——————
沿着长长的宫檐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渐稀,将身后含光殿太极殿那些宏大的建筑甩到了身后。一路所见宫女太监都谦卑无比地低头让道,皇帝与范闲的身后,就只有洪竹这个小太监。渐渐走着,连宫女太监都很少出现了,冬园寂清无比,假山上偶有残雪,早无鸟声,亦无虫鸣,只是幽幽的安静。
范闲心里明白这是要去哪里,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异样,并没有说什么。直到连冷宫都已经消失不见,殿宇已显破落之态时,皇帝才停住了脚步。此时众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里面只有两层木楼,楼宇有些破旧,应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
随着皇帝拾阶而入,范闲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小楼外面破旧,楼内却是干净无比,纤尘未染,应该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扫。
上了二楼,在正厅处,皇帝终于叹了口气,走出楼外,看着露台对面的园子长久沉默不语。露台对着的皇宫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静的地方,园中花草无人打理,自顾自狂野地生长着。然后被秋风寒露狂雪一欺,颓然倾倒于地,看上去就像无数被杀死的尸体。黄白惨淡。
远方隐隐可见华阳门的角楼。
范闲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后,自然不好开口,但余光已经将堂内扫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想当中的那张画像。
小太监洪竹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小楼哪处整治出来开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实地下了楼,不敢在旁侍候着。
……
“先前让你在御书房中候着。”皇帝脸朝着栏外,一双手坚定有力地握着栏杆,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是要告诉你,君有君之道。”
范闲依然沉默。
“身为一国之君,朕……必须要考虑社稷,必须要考虑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说道,双眼直直望着极远的地方,“皇帝,不是一个好做的职业……你母亲当年曾经说过,所以有时候朕必须舍弃一些东西,甚至是一些颇堪珍重的东西,将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这一天,范闲已经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实的思想准备,但骤闻此语,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着脖颈往头顶杀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语,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一咬下唇,清声应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闲的反应似乎早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并未回头,语气却更加柔和起来:“包括你那几个兄弟在内,这天下万民,就算对朕有怨怼之意,只怕也没人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表露出来……安之,你果然有几分你母亲的遗风。”
范闲强行直着脖子,倔犟地一言不发。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转过身来,那身淡黄色的衫子在冬楼栏边显得格外清贵,他缓缓说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亲生儿子。”
……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失笑,哑然之笑,笑中有说不出的辛酸悲愤之意,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了脸上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宫那一步开始,自己是在按计划之中表演,还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个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难以出戏!
他对着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却仍然不肯说什么。
皇帝的心里叹息着,完全被范闲表现出来的情绪所欺骗了过去,幽幽说道:“京都传言,朕本可不认,但朕终是要认,因为安之你终……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男子脸上独有的坚毅与倔狠神色,面上怜惜之色一现即隐,没有要求范闲一定要回答什么,而是自顾自说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闲霍然抬头,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淡淡说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这句话便扎进了皇帝的心里,让这位一向心思冰凉的一代帝王也终究生出了些许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后缓缓说道:“正月十八。”
范闲微微一愣,旋即苦笑叹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于十八。”
皇帝温和一笑,越看面前这孩子越是喜欢,下意识里说道:“在乡野之地能将你教成这种懂事孩子,想来在澹州时,姆妈一定相当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体最近如何?”
范闲低头沉默少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开了口:“奶奶身体极好,臣……我时常与澹州通信。”
“噢。”皇帝听着他终于不再自称臣子,心头一暖,安慰一笑,开始极为柔和地询问范闲小时候的生活。
对话有了个由头,范闲似乎也适应了少许全新的“君臣关系”,开始对着面前的天下至尊讲述自己幼时的日子。
……
请大家朗读下面这段顺口溜。
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皇帝并不知道范闲知道范闲是皇帝的儿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闲猜到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范闲想让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让皇帝猜到自己刚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闲,范闲知道皇帝。皇帝当范闲是儿子,范闲不当自己是他儿子。
这是一个心思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从踏入宫门第一步起,范闲就利用这一点,一步步地退让,也是一步步地进攻。
楼上终于安静了下来,这一对各怀鬼胎的“父子”隔几而坐,饮茶闲聊,虽然范闲依然没有开口,但面色已经平和了下来,与皇帝的对话也不再仅仅是拘于君臣之间的奏对,可以些宫外的闲话,在澹州这些年的生活,家长里短之类。
于是,皇帝开始陶醉于这种氛围之中,而这,正是范闲所需要的。
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为一国之君,事务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这宫中偏僻处,也不知道是国中哪块土地上出了事,太极殿的太监头子腆着老脸,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了楼外,苦兮兮地在楼下通报了许多次,终于成功地将皇帝请下楼来。
看着皇帝的身后站着范提司,那名太监头子心中暗自叫苦,难怪宫里怎么都找不到皇上,原来……人家两父子在玩流泪相认的戏码,自己贸然前来打扰,惹得天子不悦,不知道自己会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脸色确实不好,他生下来的儿子当中,自己最欣赏的当然就是范闲,范闲入京都之后,就给他乃至整个庆国挣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识理,实堪大用。
最关键的,单看悬空庙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认这两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颗忠厚之心,看似阴狠的手法之中,蕴着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当初何尝不会对范建感到一丝丝毫无道理妒意——皇帝,终究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如今终于可以与范闲相认,虽然范闲一直没有开口,但那种氛围已经足够令皇帝愉快,便在这时,却有人来打扰,他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楼内楼外人多嘴杂,皇帝不好再说什么,回过身来,满是寒霜的脸上渐趋柔和,望着范闲那张清美之中带着几丝熟悉的面容,轻声说道:“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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