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眼看不见的重围中。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覆灭的危险。
而他手中的一万多蒙古军和三万多探马赤军,是大元投放在长江以南最后的精锐。如果这支队伍再次战败,整个江南的战局岌岌可危。没有了蒙古军的威胁,那些新附军,还不知道会不会立刻更换门庭。
赣州城,达春在自己的书房内,急得直搓手。驿道时断时续,远离大都的他已经无法从后方传来邸报和圣旨中,推断朝廷下一步究竟准备如何打算。前来支援自己的军队还没到,传说中文天祥的克星,西夏人李恒也迟迟没有履任。江西行省内另一支汉军,在刘深被叫回大都述职后,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具探子说,已经有人在汉军营中拣到破虏军发的告示,劝说汉人不要给蒙古人卖命屠杀自己的同胞,调转矛尖,和破虏军一起,给江南的鞑子致命一击。
“嗨,这伙鸟人,到底想干什么!”达春一拳打在桌面上,梨花木制的桌案立刻散架,笔、墨、纸、砚台,乱纷纷掉了一地。
“爹,何必这么烦。朝廷不派人来,咱们自己按自己的办法做就是。将刘深的部曲直接并入您的麾下,让女儿带着去剿匪。您尽管在这里,放心与破虏军周旋。待江西境内匪患平了,咱爷两个一起杀进福建,将那些南人屠光了就是!”
达春的女儿塔娜笑着抱住了父亲了手臂,捧起他的拳头,一边抚摩着上边的老茧,一边央求,“人家的父子同时领兵,为国建功立业。咱父女二人,也可能齐力同心,并肩杀敌!”
“去,去,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就想着杀人。我交给你的功课,你做了么!”达春轻轻地将手臂挣脱出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不学,那些汉人的东西,看了就气闷!”塔娜郁郁地跺了跺脚,转身看向了墙壁。父女之间立刻爆发出一阵火花,屋子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几个跑进来收拾书案的婢女吓得抱起书本碎木,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不学,不学怎么知道汉人的弱点。你不学,不学将来我们蒙古人的子孙怎么统治这片江山。你想杀人,我杀了半辈子人,也没见得将这片土地征服下来。难道我杀完了,你接着,你杀完了,你儿孙们接着杀,永远不想停手!直到杀光了所有人方才罢休!把人杀完了,谁给你种粮食,谁给你织布,谁给你卖东西!,”
达春突然暴怒,指着女儿发作道。积压了许久的火气突然爆发,汹涌不绝地从肚子中冲了出来。
剿灭境内那些“乱匪”的最好办法,就是屠城。凡支持破虏军的,或者有和破虏军勾结嫌疑的地区,一个不落地屠过去。几个月之内,保准把林奇、西门彪之流赶出江西行省。达春可以肯定,女儿如果手里有兵,她一定会这样做。自从未婚夫死在破虏军炮火下后,自己这个女儿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整天想的,就是一个“杀”字。
可屠刀举起来,能保证不落到自己头上么?眼下大元帝国不比当年,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孙们正虎视眈眈地在周围环伺着。如果不是凭借汉人士兵的数量优势,大元朝廷根本顶不住来自各方的进攻。再继续屠杀政策,然后被破虏军的报纸捅出去,随着报纸的脚步留传到各地,难保不激起汉军和新附军的大规模反抗。到那时,海都等人趁虚而入,被杀的将是杀人者自己。
“爹!”塔娜委委屈屈地哭喊道。为父亲分忧,本来是她的一片孝心。蒙古人没那么多规矩,男人可以上战场,女人一样可以骑马打仗。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父亲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军中的事情,你别跟着搀和。刘深的部属,你也别打主意。一切听皇上的安排!”看着女儿哭得抽抽嗒嗒,达春心里有些不忍,伸出大手给女儿擦了擦眼泪,压着火气说道,“皇上没下令之前,咱们不能轻举妄动。爹镇抚一方,自然有爹的难处!”
“爹!”塔娜转过身,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父亲的话里,两度提及皇上二字,让她多少明白了些父亲的处境。这就是汉人书中说得那些,主疑臣死吧。好端端的蒙古人,学别的学不会,学汉人的这些歪门邪道,偏偏速度飞快。
“行了,爹领军一方,已经很累了,你别再给爹惹事端!”达春安慰地拍拍女儿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私并他人部曲,是灭门的大罪。皇上允许爹调动他们,但没允许爹将他们的营寨与咱们的合并到一起。所以,这支人马,爹不能给你。你派到南边的杀手,也别再继续了。文天祥身边死士众多,咱们派去的人一个个有去无回,白白让人家探明了咱们的底细!过几天,爹派五百骑兵,送你回大都。那边天高地阔,你经常出去跑跑马,也不憋得这么委屈!”
“爹,你要送我回大都,给皇帝当人质吗?”塔娜吃了一惊,从父亲怀里闪了开来,扬起泪眼问道。
“什么人质,皇帝对爹爹一向信任,爹岂能随便推测皇帝的心思。你年龄不小了,老跟在军中,也不是事儿。我托了伯颜大人,在咱年青一带的蒙古英雄中,寻一个合适的丈夫。他承诺等你回到大都,尽力安排!”达春愣了愣,不动生色地回答。
伯颜大人的信中的内容,又浮现在他心里。
朝中蒙古人、色目人和汉人之间的权力争夺越来越激烈。福建会战的失败,成了一切争端的导火索。刘深的贪污腐败、抢掠民女的罪恶。自己在前线纵容属下,奸污新附军将领妻女,逼得几个新附军高级将领自杀,士卒崩散的劣迹。还有强行调派物资,耽误阿合马属下的仓库使征集钱粮的错误,一一被摆到了忽必烈的桌案边。
如果不能做一些事情,让忽必烈安心,达春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历时两年多没剿平残宋不算大罪,作为一带雄主,忽必烈陛下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处置不够果断,葬送了索都部数万人马,也不算大错。胜败是兵家常事,大元帝国输得起。但让忽必烈怀疑自己忠诚,却是最大的危险。
再次组织进攻,进入福建,达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无论战役规划,还是临敌应变,达春认为自己不会输给文天祥。但是,文天祥却不是一个单纯的将军。指挥能力的不足,他会用其他方面弥补。比如撒播谣言瓦解自己的军心,比如派人到自己的身后骚扰,比如使用反间计,让忽必烈怀疑自己的忠诚。
这本来都是蒙古人进攻敌人的致胜秘笈,都被文天祥学了去。而自己在朝中的同伴,却慢慢变得比汉人还汉人。
不知道,我们到底谁征服了谁。对着孤灯,大元江西行省右丞达春寂寞地想。
第四卷 白夜 第一章 对峙(五)
正当达春在前方推测着后方的天威,想着如何自保的时候。大都城的忽必烈心里也非常闹得荒。他也在盘算,怎么把麾下的各族大臣的心再度整合到一起。
眼下的麻烦由何而起,忽必烈很清楚。带兵打仗多年的他深知统帅之道,那就是胜利,接连不断的胜利。自己麾下这伙人都是各族的英雄,精华。作为精英,他们天生需求就比别人多,未必把同族的生死看在眼里。让他们卖命的最根本法则是,不断打下更多的地盘,毁灭更多的国家,满足他们的掠夺需求。
从骨子里讲,一伙盗贼横行天下,凭的也是这个理儿。只要周围还有东西可抢,大伙就能同仇敌忾。但突然有一仗打输了,把本来应该赢到手的利益打没了,大伙平时的矛盾就要暴露出来。这种事情,处理好了,可以化矛盾为前进的力量。处理不好,也许就给帝国的分崩埋下了祸根。
刘深的罪,达春的错,索都的烂杀和阿合马的贪婪,汉族大臣的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作为一代雄主,忽必烈心里都清清楚楚。平时他只是不想追究,人无完人,你用人卖命,就必须忽略这些人的一些缺点。但眼下众人互相咬了起来,作为皇帝,有些事情,他就不得不给个说法了。
如果不能拿出一个让众人信服的谕旨,非但朝内争斗不断,军中也会受影响。张弘范奉命整军四个多月了,就是不肯出征。很明显,这位狡猾的九拔都心存顾忌,等着跟自己讨价还价。
“大兄啊,你得给朕想个办法。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我大元将士争雄天下的心就没了!”忽必烈放下茶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话是对董文柄说的,在忽必烈眼中,此时也只有董文柄,能帮助帝国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汉人建立的国家,国运动辄绵延数百年。连外战皆败的大宋,还能窝窝囊囊苟延残喘三百余年之久。而汉人眼中的外族,无论多么勇武,向来强盛不过三代。历史上的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儒学,在维护皇权方面的建树是一流的。退一万步讲,虽然推崇儒学的朝代最终走向懦弱,但以儒学理论为基础建立的汉人国家,其内部的平衡和稳定性,绝非马背上各民族所建立的国家可比。
所以忽必烈对理学家们才高看一眼,对自己身边这位兼通理学、权谋和兵法的董大兄,才礼遇有加。
“万岁,臣以为,刘深罪证不显,此时陛下切不可以听信谗言,自毁爪牙。此举,非但让前线将士寒心,而且让天下英雄畏惧!”董文柄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自从上次呕血以来,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头脑反应有些慢,话语听起来也有气无力。
“你是建议朕置之不理,硬将刘深之事压下去了?”忽必烈淡淡地问道,对董文柄的建议显然不甚满意。
“正是,此风切不可涨!”董文柄抬起头,正色答道。“只要万岁下旨,不准诸臣相互倾轧。大伙之间的分歧,不过是意气之争。闹腾累了,也就罢了。若由着他们胡来,开了这个先河,恐怕祸患不尽于此!”
“可那刘深,辜负朕的信任,贪赃枉法在先。消极避战,抛弃同伴于后,朕置此不理,如何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
忽必烈愣了愣,放缓了语气,委婉地问。董文柄说得不无道理,放手去揪,恐怕诸大臣谁的尾巴都不甚干净。但不去追究刘深的罪责,几个蒙古大臣说得好,将来前线之上,都以刘深为榜样,谁还肯为大元尽心尽力。
“刘深并非避战,恐其力不能敌,不得以全师而退!陛下细想,刘深自追随陛下以来,大小百余战,哪一仗曾畏缩不前。那一次避过矢石?”
董文柄的声音由低而高,由缓而急。他知道忽必烈跟自己商量此事的意思。忽必烈非但要自己提一个稳妥的平衡朝内各方力量的方案,还希望自己能顾全大局,在刘深之事上,带领诸位汉臣做出妥协。牺牲一个刘深,平息诸蒙古大臣的怨气。而董文柄知道,自己恰恰不能在这方面退让。一旦退了这步,朝堂之上,汉臣的势力就要大减,色目人就要趁虚而入,夺走本来属于汉族大臣那部分权力。大元内部,蒙、汉、色目三股势力就要重新洗牌,整个朝局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三条腿的凳子突然有一条腿变短了,损失的可不仅仅是变短的那条腿。整个凳子弄不好都要翻倒于地。
“可朕总得给人个说法吧,否则,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岂不怪朕护短?”
“残宋杀我将士,此乃国仇。战场上蒙受的耻辱,自然要在战场上夺回来,降罪大臣有何意义。昔秦穆公能三用败将,终成霸业。陛下欲振长策而御宇内,气度岂能不如一诸侯乎?”董文柄有些着急,不知不觉间,在话语中加上了文言。说了几句,发现忽必烈的表情有些迷茫,知道自己说得太文了,皇帝陛下跟不上自己思路。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尽量用白话劝解道:“陛下可以暂且压下此事,让刘深在大都待罪反省。这样,既安了刘深部署的心,又可以给其他人一个交代。至于刘深之罪,待我南进之师平了残宋,再议不迟!”
为一个汉臣压制蒙古人的愤怒,忽必烈不肯。但拖延不决,应该是蒙、汉双方都能接受的权益之计。董文柄郁郁地想着,神情看上去有些黯然。内心深处,蓦然浮起前几天听人说过的几句对自己的评价。在南方流传过来的报纸上说,北边的腐儒,只知道忠于其君,却不知道忠于其国,忠于其族。像董文柄这样为了一个君王的私恩,出卖了整个族群和国家的利益,其实是最大的不忠,最大的奸佞。
忽必烈毕竟还是蒙古人,心里对蒙古人的感受更看重些。无论他怎么气度恢宏,怎么包容天下,汉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工具和棋子而已。为了蒙古人的利益,自己这些汉人和汉臣,随时可以牺牲掉。如此看来,自己对忽必烈几十年的忠诚,是不是极愚?
“索都及阵亡将士,朕会追加他们的抚恤。至于刘深,朕就依你,暂时放过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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