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伯颜说得好,大伙都是蒙古人。只要天下在蒙古人手里,整个族群就能得到最大利益。与族群利益来比,那些意气之争,官场沉浮,不过是一场春花,雨落后,也就谢了。有没有收益,还在最后的果实上。
细雨过后,残花落尽。
汉军前都元帅刘深府,两双铁靴踏过落红满地的小径。平宋都元帅张弘范和待罪在家的刘深并肩走在花园中,一边欣赏最后的春色,一边探讨着对宋用兵的心得。
“刘兄,你刚才说,宋军那边,有钢弩、手雷、火炮三种利器,杀人于百步之外。刘兄与残宋周旋了那么久,可曾想到什么克敌之良策?”张弘范低声问道,抬手,折了一枝细柳,举在眼前细细观赏。
“败军之将,哪还敢空言误人。几次战事经过,方才我都与你详细说了。若论用兵,愚兄自问没什么错误。但器械不如人,运势亦不如人,所有苦果,只要一个人吞了!”刘深苦笑了一声,讪讪地说道。虽然忽必烈没有治他的罪,但凭借对政治的敏锐嗅觉,刘深本能地感觉到了自己前途的不妙。心情低落,对前线的事情,也提不起太多兴趣。
张弘范笑了笑,手臂轻挥,几朵新叶顺着树枝向半空飞去。“有道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只赖东风回顾。刘兄何必这么消沉,陛下此刻降罪于你,不过是给人看看。忍得一时寂寞,待小弟平了宋归来,自会在陛下面前保你。我大元兵锋正盛,四下还有安南、缅甸、倭、天竺等国未臣服,刘兄还忧没机会领兵,东山再起不成!”
“只怕是东君未顾,已经被风雨所折。朝来寒雨晚来风啊!弘范,你的好心我领了,此番带兵近五十万,陛下等于把半个江山交到了你手上。一定徐徐图之,文武两策并用。切忌不可一时急躁,试图靖功于一役!”刘深笑了笑,非常认真地回应。他与张弘范都出身于汉军世侯之家,自幼交好。彼此之间情义素来厚重,有话也不怎么藏私。
“董大人所献文武两策,虽然高明,可朝廷未必肯认真执行。这武策,我在前线,自可依照刘兄叮嘱来做,而文策,没有人监督,估计用不了多久,阿合马大人就得把它变了味道。况且仁政见效慢,陛下未必等得及。即使陛下愿意等,户部也等不了!”
张弘范见刘深说得郑重,索性实话实说。行军打仗是他的本行,他有把握控制好整个战役的节奏。但安抚地方的事,却不取决于他。
“那倒也是,收不上税来,北方的将士也不答应。如果不能为百姓谋福,贤弟此去,尽力少做些杀孽吧。愚兄在家呆了几个月,反省平日所为,好生后悔!”
“我军百万战旗红,俱是江南女儿血!”张弘范轻轻吟了一句,“兵凶战危,不杀人,怎么激励士兵的凶性。刘兄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怜悯起那些平头奴子来!”
“我有二儿一女,一女早已嫁人,不会因我获罪而受牵连。两个儿字,怕是要替我还债了。贤弟,能少杀,尽量少杀吧。毕竟他们和我们都是汉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刘深叹息着劝道,他知道张弘范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未必听得进自己的劝告。但话说出来,也许冥冥中有神灵听见,就会多少赦免一些自己犯下的杀孽,不会降罪到刘家子孙头上。
“刘兄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难道输了几仗,连英雄气概也输了吗!我们都是汉人,但我们都是被大宋丢弃在北方的汉人,几百年喝着马奶长大,与文疯子空中的中国人何干?”张弘范低声叫道,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满。他前来刘府,是为了更多地了解破虏军那些秘密武器的情况,谁知道一向硬气的刘深,颓废得就像个要死了的人一般,一会儿说起谋略,一会说起仁政,一会儿说起民族,就是不说对付火炮和手雷的经验。
“不是英雄气概输光了,实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深苦笑着摇头,大声回道:“也罢,用兵打仗,我本来不如你。你若顺利灭了宋,我刘深肯定借着你的风头,重新领兵出征。说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为时尚早。那火炮和手雷,皆带着火字,克火者,莫如水也。江南梅雨季节将致,弘范让士兵多吃些苦,尽量趁着雨天打仗,必能乘得先机。南人身材矮小,近身肉搏,不是蒙古军和汉军对手。两军纠缠到一处,必然能胜之。至于钢弩,弘范尽选军中好箭手,单成一军,以强弓对之。钢弩虽劲,射程却不及强弓,两军对射,我军并不吃亏!”
“谢谢刘兄,弘范受教了!”张弘范长揖到地,高兴地说。
“不谢。文天祥诡计多端,必不肯按常理跟你做战,弘范不得不防之。至于张世杰,他与你打了这么多年仗,彼此的斤两,你们双方比我还清楚,也用不着我来罗嗦!”
“正是,弘范定尊刘兄叮嘱!”张弘范笑着回答,心里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战略构想。
“我有两子,俱留在江西,未曾随我回大都。弘范去军前,请看愚兄薄面……”
“我定然好好照顾,让他们轻松立功!”张弘范没口子答应。刘深的关于用天气克制火器的建议,深得其心。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本来是刘深想出来的克敌之策,可惜朝廷没有给刘深施展才华的机会。自己白占了个便宜,定然要给他丰厚回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请弘范兄给他们个差事,安排他们出远门,越远越好!”刘深摆了摆手,低声请求道。
“出远门,这是什么意思?”张弘范不解地问。出远门是北方土语,意思是到远方公干或游历。刘深请自己安排他的两个儿子去远方公干,明显是在给他们安排退路。难道刘深以为,自己五十万大军,破不了残宋么?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让他们再做杀戮。想让他们积些功德。我听说广南西路之南为安南国,对是否臣服,摇摆不定。弘范不妨让两个孩子到那里走一趟,为你巩固广西后方。愚兄将来在九泉之下,也念你的恩义!”
“呸,呸,好个晦气的刘兄。怎么尽念一个死字。两个孩子,就如刘兄所说,至于刘兄的前程,包在小弟身上!”
“如此,我就在这里等候贤弟凯旋!”刘深展颜,笑容里充满凄凉。
“兄且放宽心,一年之内,必有小弟消息!”张弘范拱手跟刘深告别,豪情万丈地向刘府正门走去。
刘深摇摇头,没有相送。他知道这是张弘范跟自己是最后一次见面。此宋已经非彼宋,即使灭了朝廷,杀了皇帝,依然有无数人会反抗到底。张弘范不败便罢,一旦有小败,自己难免就是被推出来,承担起给众人灭火的使命。
世事如棋,自己只是其中一粒子。是用,是弃,自从搭上蒙古人的战车时,已经不归自己左右。
酒徒注:祝所有读者大大国庆快乐,旅行平安。下周酒徒要出门玩去了,不能按时更新了,先请个假!
第四卷 白夜 第二章 风起(一)
罗霄山巍峨起伏,由北向南,横亘千里。
此山南接广东,北连荆湖,顾盼湘、赣、鄂、粤四路二十余州。古称“三苗”,又称“楚头吴尾”,乃天下少有的险地。山下河流多狭窄湍急,多雨则涨水成灾,少雨则断流成旱,有宋之年,鲜有人在山区居住。
北元铁骑南下后,罗霄山区慢慢开始变得“人烟密集”。虽然山中野兽成群,蛇虫众多,但毒虫猛兽杀人只为充饥,相比较而言,远比大元的安抚使、运转使和仓库使们行为良善。特别是自从山中来了破虏军后,一边剿灭周围草寇,一边消灭虎豹狼豺,百姓的日子竟慢慢过得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觉。
远远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打碎了桃源的宁静。一身道士打扮的何时与一个银甲白袍的将军,在十几个护卫的保护下,缓缓走出了山谷。
“好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林将军请回吧,贫道就此告辞!”何时笑着在马上拱手,冲着将军打扮的人说道。
“还早着呢,这明月岭山私明月,婉转绵延,没有一上午转不出去。咱们经年未见,眼下战事不忙,我再送何兄一程!”林琦笑着拒绝,马不停蹄,跟在何时的身侧。“况且何兄此番给我雪中送炭,我不送你出山,回去咱那帮老弟兄也不答应!”
“也好,贤弟公务繁忙,本不应多扰。既然贤弟执意要送,那愚兄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何时笑了笑,与林琦并络而行。一年多不见,素来心高气傲的林琦言谈举止看上去平和得多了,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一方豪杰的平易与沉稳。这种风格,让何时愿意和他多做一些交流。
“大战在即,你我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这几天在山中老营被西门彪那厮闹腾的,也没来得及与何兄私下聊几句。此刻正好一边看看我这罗霄山水,一边与兄做倾心之谈。大好河山,刚好拿来当酒!”林琦挥鞭前指,豪情万丈。
提起西门彪,何时会心地笑了,“这个西门大将军,与他的故主陈吊眼有得一拼,热情的确热情,不讲起理来,却也混得像头驴一样!”
“怎么,陈吊眼又闹了什么笑话!说来听听!”林琦笑着发问。算算日子,再有几个月,他就整整出来一年了,对近几个月,福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诸位老兄弟们都有什么变化,十分关心。这次何时奉文丞相命运了大批物资上罗霄山,他就下定主意,把一些传闻逸事打听清楚。一则追忆一下大伙并肩奋战的日子,二则,为将来的事情做个规划。
在山中,将领多,林琦不好问得太细。所以,他才刻意送了一程又一程,打定主意,要匆何时这个负责敌情的人嘴里,挖一些自己人的内幕。比如整军,比如治政方略,比如邹洬等人最近的情况。
“那个陈吊眼,跟你合作好好的,回到福建后就倒打一耙子。硬说你拉走了西门彪,并了他的部曲,让丞相赔偿他。要么,将他麾下的复兴军,全部并到破虏军的编制中。要么,给他的弟兄,破虏军一样的装备!”何时笑着,讲陈吊眼的种种“无礼”举动一一到来。
陈吊眼本来是个纵横一方的豪杰,但为文天祥的能力和为人所折服。回到福建后,又发现自己的复兴军在几个月内,被邹凤叔训练得脱胎换骨。所以,干脆放弃了原来争雄天下的梦想,立志加入破虏军。
“丞相答应了吗?”
“正是用人之际,丞相怎么能不答应。给了他四个标的编制,并上奏朝廷,委任他为破虏军副统领。现在陈吊眼军衔与邹凤叔平级,都是中将。这家伙乐得天天合不上嘴巴,把肩膀上几颗星,擦得铮亮铮亮的!直晃人眼睛!”何时笑着回答,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自豪,为破虏军的凝聚力而自豪。
有一个关键的地方,何时略过未提。就是陈吊眼把复兴军编入破虏军时,还提的一个条件。就是他的人马只奉丞相府号令,不理朝廷的茬。为国而战,不为赵宋卖命。文天祥刻意将这些问题淡化掉了,但破虏军中很多将领都心照不宣。他们中间很多人,也做得是如是打算。文浦山的事情,朝廷的做法,彻底寒了大伙的心。很多在新政和皇统之间摇摆不定的人,也坚定地站到了新政一方。
剩下邹洬、黎贵达等依然对朝廷抱有幻想的人,在破虏军中,已经起不到太大影响。
二人原本关系就不错,此刻主客之间有心叙旧,自是无话不谈。絮絮烦烦说了一会儿这一年多众人的收获与变化,品评了会儿世间风云。慢慢走出了山岭,看到了外边的平原。想想大战在即,今日一别不知是否有机会再见。何时夹了夹马腹,向前紧赶了几步,将随从们甩开一段距离,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次送来的军械,贤弟要谨慎些,省着点儿用。真的与鞑子交上了手,下一次送武器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猛然间听得此言,林琦不觉一愣。看看何时郑重的样子,知道他话里有话。挥挥手,让侍卫们缀得再远些,低声打听道:“难道丞相没把握守住邵武么?当年咱们兵不满万,丞相大人依然豪情万丈,攻城略地毫不含糊,怎么此刻偏偏又畏缩起来?难道听说北元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就怕了不成?”
“当年是当年,咱破虏军无牵无挂。现在,……”何时耸耸肩,回以连声冷笑,“眼下咱破福建路,是各地抗元豪杰的希望,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怎敢像当年一样,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况且,这前方迎敌,背后还要随时防着人下黑手。丞相大人得为难之处啊,我跟你说,只比当时多,不比当时少!”
林琦又愣了一下,带着几千人马转战江西,与后方沟通不畅,很多阴暗的故事,他都不是很清楚。联系到道听途说的一些传闻,沉默了一会儿,瞪起眼睛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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