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咯嚓!”伴着雷声,闪电撕裂乌云,照亮福建大都督府议事厅内肃立的众将。
“就这样,一切按计划执行,几个步骤同时展开。咱们跟北元对攻,他打他的,咱们打咱们的。看看谁先把谁打趴下!”文天祥抓起笔,在参谋们交上来的夏季作战方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笔,注定要由他来写,无论他有没有把握完成这个任务,命运把责任压到了他的肩头,他不得不挺直脊梁。
“是!”诸将同时站直,抓起放在面前的任务细节,郑重地揣进怀里。然后,彼此击掌告别,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也不知道,有谁下次就永远地长眠在千秋家国梦中。
“各自珍重,记住,活着,才能继续战斗!”文天祥大声叮嘱了一句,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转身,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自己的时代和文忠记忆中的时代不同,没有那些可以千里传音,或传播密码的工具。战役一旦策划完成,开始运作,接下来的细节和走向,主帅则再无法控制。
每一场大的战斗,都像一场赌博,不到最后关头,看不到输赢结果。
大宋国运,和北元国运的对决。忽必烈以整个江南之力压了过来,自己就以整个福建之力相迎。
透过绵绵雨幕,文天祥的目光射向了茫茫远山,还有远山之外那个另所有大宋文人魂牵梦萦之地,临安,现在北元的杭州。
两天后,泉州港口内,一支特大的商队在二十几艘新式战舰的护送下,拔锚出港。大宋水师从去年歼灭索都之日起,已经开始承担为商队有偿护航的任务,港口附近商家百姓也看贯了云帆出出入入,谁也没注意,这些商船上装了什么。
改进了的战舰,除了进攻武器犀利外,适航性和安全性改进了很多。北元战舰根本不是其对手。半年多来,双方在海上交过几次手,破虏军水师无论以多打少,还是以少打多,都取得了杀敌过半,自己一艘不沉战绩。两浙一带的北元战舰基本放弃了对南方海面的巡视,况且这几天海上风浪大,他们的临时赶制出来的伪劣战舰,也不敢在这种天气里出海。(酒徒注:历史上,北元在崖山全歼南宋最后的舰队后,曾赶制战舰,进攻日本。结果这些偷工减料的大船,皆葬身于台风。)
随后,一支由乌延船组成的运盐船队,起锚离开了兴化湾,悄悄向北方驶去。两支舰队先后消失在海天之间,不见踪影。
第四卷 白夜 第三章 云动(五)
太阳从山脚边坠了下去,喧闹了一整天的临安府又恢复了宁静。
临安府,治所临安,下辖余杭、昌化、新城、钱塘、仁和五县,乃是天下最繁华之所,自从康王赵构把这里当作落脚地后,作为“临时”首都而取名为临安的城市,就“临时”了一百六十余年。(与现在杭州的位置有差别,考古发现的遗址描述是,它平面似长方形,南跨吴山,北到武林门,东南靠钱塘江,西临西湖,南北长约14里,东西宽约5里,环以宽阔的护城河。锗山在钱塘江北,而不是现在的江南)
据说,当年赵宋官家落脚在此,看中地就是临安城外五十里处那巨大的出海口。一旦金人攻来,他可以快速水遁。但这都是谣言,咱临安府百姓从不把这些污蔑之语当真的。毕竟,作为提醒皇家恩泽和展示朝廷政绩的都市,生活在临安府的百姓是天下最幸福的。有人在笔记中写道:“此地走卒饰士服,农夫蹑丝履”,所记引用的是南渡前名相司马光之言,虽有夸张,但的确将临安府的繁华道出一二。朝廷一年之中,展示恩泽发给百姓的烧炭钱和插秧钱照例是一文不少的。临安府百姓感念朝廷恩德,配合着士大夫们的言论,将关于北方的汴梁也很快忘得一干二净。
虽然中间总有一些不识趣的酸儒,写下“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之语,让烟花巷子里比武的将军,画舫上指点西湖的雅士,几度羞红了面皮。但在一代代“旷世明君”,古今明相的恩泽下,这些不入流的诗,很快就被人所抛到了一边。
同样是醉,“暖风吹得游人醉”固然为佳句,但怎么看,也没有官家提在粉墙上那句“明朝且扶残醉”看着洒脱。况且大伙都慢慢变成了南方人,何必为北方的汉人之命运去操心。
几年前,不操心的临安人操心了一次。那是因为北元十几万人马兵临城下。然后,各地勤王义军就赶来与元人血战。那个惨啊,几乎是血流成河,好在当时的丞相留梦炎大人硬气,顶住了压力没让各路勤王的乡下人进临安城。
此后不久,英明的谢太后选择了投降,临安府的百姓一点儿损失没有的,摇身一变,成了世界上最大帝国的百姓。虽然间或有商人被仓库使压榨破了产,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一等蒙古人看上强娶了去做妾。但这些,对于一个人丁接近百万的都市来说,只是少数。大多数人依然活得开心,活得自在。
偶尔在那些乘海船远来入朝的蛮夷面前,读书人们还能摆起一幅最大帝国百姓的派头,向人如数家珍般炫耀当年成吉思汗大帝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丰功伟绩,拔都殿下打得万里之外的白皮色目人,黄毛色目人尸横遍野的故事。出得什么奇兵,用得几番妙计,文士如何运筹帷幄,武将如何刀头歃血,每讲起来,吐沫星子飞溅,仿佛自己曾经亲自经历,与铁木真并肩杀敌一般。
至于蒙古人是否把自己当同胞,还有自己四等人的身份,那是小节,要忽略不计的。立国开始么,难免有些严厉政策。只要熬过这一段,天子还是要与士大夫,与精英共治天下的。原大宋各路精英们,就可以在大元再展身手。
钱塘县,观谰楼,几个金发碧眼,操着生硬汉语的色目人,一边品着今年的新茶,一边欣赏着窗外浮光跃金的景色。
接连下了十几天雨,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晴天,大伙心情都跟着一亮,相约来这里看海。观澜楼位置在钱塘江南,四面有窗,可以看到北边湖水,和东南侧奔涌的钱塘江。今年夏天雨水来得晚,但分量特别足,浑浊的江水滔滔滚滚自南而来,在此陡然转弯,向大海奔去。江水与海潮的交界处,波涛汹涌,千堆余雪凭空卷来,给人感觉,说不出的雄壮。(酒徒注:钱塘江位置比现在靠南)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
太阳慵懒地垂在不远处的城墙边,将最后的余光洒往江面。澎湃的潮水已经退去,钱塘江在与大海的搏斗中又胜了一轮,潇潇洒洒地向东。江面上,三三两两的渔船扬着小帆,缓缓归岸。码头边,早已有各家酒店的小厮候着,等着替客人拿最新鲜的鱼来下酒。
“约翰先生,你说,咱们这次,能得到大汗的接见么!”坐在里首,一个身穿绸袍的白皮色目人犹豫着向自自己身边的一个卷毛色目人问道。(元代,将所有西方人称为色目人)
“托马斯先生,咱们只能等。给阿合马大人的礼物已经送出去二十多天了,他这个办事向来是明码标价,很守商业信誉!既然收了咱们的钱,肯定会替咱们引荐。我估计是最近南方有叛乱发生,忽必烈陛下忙不过来,所以耽搁了咱们的行程!”被唤做约翰的色目人小声回答,他与托马斯不是一国,彼此语言不通。虽然在临安府百姓中,他们长得非常相似,都是色目鬼。但二人交流起来,却只能用汉语或者锡兰语。
“是叛乱么,可我私下听人说,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而北方”靠窗口处,正在品茶的青眼色目人放下青瓷杯,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北方的大汗,只是一个入侵者,就像当年匈奴人入侵了我们的家园一样!”
“查理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穿绸袍的托马斯显然被查理的话吓了一跳,半杯水都溅到了桌面上,一边摇着铃当,换小二来擦桌子,一边压低了声音斥责:“你不要命了,在这里乱讲话。他们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你没看见么,城里的大学问家余先生,还有朱先生,都以自己为皇帝陛下的臣民为荣,著书以歌大帝丰功伟绩呢!”
“可他们都是四等奴隶,再有钱,也是奴隶身份!”查理不满地小声嘟囔,看来对大学问家的行为非常不理解。
朱、余两位,都是当地名流,几个色目人曾经应邀拜访过他们,听过他们四海一家的高论。但对其中逻辑很不理解,不晓得为什么被征服了,反而能当作荣耀。更不晓得,反抗者什么时候成了败类,投降者怎么就成了识实务的英雄。要说是这两位大学问家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吧,人家的名气还真不是吹出来的,整个临安府都知道这两个名士。要说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吧,北元朝廷对这几个名士,也是推崇有加,已经有官差带着忽必烈的手书来,聘请他们去大都讲学。
“你管他此间谁是奴隶,谁是主人呢。他们愿意当奴隶,就由他们。反正咱们将给皇帝陛下的礼物准备好了,就能把海难造成的损失赚回来。注意,你是图克帝国使者,不是什么佛罗伦萨小商人!”约翰给了店小二几个铜板赏钱,将他支开,然后跟托马斯一块开导查理。
他们都是冒险商人,在小印度一带遇到了飓风,损失了大部分财产。听当地一些海商说,东方的大元帝国皇帝热情好客,凡是代表一个国家去朝拜他的人,都会得到几辈子花不完了赏赐。甚至有可能得到爵位,做大官。
同是天涯沦落人,几个落魄商人用手比划着一核计,决定来东方冒险。各自找人学了几个月汉语,搭上一个船队来到了杭州。
“对,对,我是图克使者,你是亚特兰帝斯使者,他是亚丁王国的勋爵!”查理点点头,重复着自己的身份,希望把谎言重复千遍后变成事实。虽然他心里知道,连国家名字都是杜撰出来的。
“你别说得那么没信心,这个计划我想过好几次,百分之百成功。有先例在的,忽必烈陛下和他的官员,只在乎万国来朝的表像,才没时间管你的国土在哪里!”托马斯小声指点查理说话时语气和发音,提醒他不要坏了大伙的发财美梦。
查理不再说话,端着茶杯望向窗外。这是个他永远理解不了的国度。在等待大都那边回音的日子里,他曾四处周游。却惊讶的发现,底层百姓,挚爱着他们的文明,虽然穷苦,却不肯放弃气节,不肯承认自己是蒙古人的奴隶。而越是上层和精英阶级,越喜欢攀附,根本没有一点风骨,说谎时都能引经据典,并且博得无数好评。
自己是骗子不假,而那些东方的精英们,却更比自己更擅长欺骗。什么事情都能用圣人之言解释出来,只懂得瞒和骗。心中根本不知道,他们自己和身后的国家民族,还有“契约”二字。
那些平头百姓,也不懂契约。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不应该是奴隶。知道守卫心中最后一片家园。
在一个将军的衣冠冢前,查理曾经看到过“还我河山”四个字,每天,都有人偷偷用朱漆将这四个字描新。虽然几个名流们想偷偷把这个坟墓拆掉,可周围百姓,却日夜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作为。
“梦幻的国度,无法理解的东方人!”查理默默的想着,突然,他的手一哆嗦,整杯茶水都倒在了昂贵的绸衣上。
“啪”青瓷茶杯落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爷,您什么吩咐?伤着没有”小二哥赶紧跑上前收拾,色目人是游客中最难伺候的,一旦被他们在食品中挑出纰漏,整个晚上,观澜楼上都不得安宁。
“嗯,嗯……”查理惊慌失措地叫着,毛绒绒的手指,指着窗外薄暮下的大江。
小二顺着查理的手指方向看去,手中的磁托盘“当啷”一声落到了地板上,同样粉身碎骨。
沉寂,喧闹的观澜楼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子外的景象,十几个移动的城堡,风驰电掣般从海水与江水交界处漂来,木墙后,露出大宋国久违了的战旗。
如林战旗后,是巨大的新式海船,云帆高挂。甲板上,大宋将士盔明甲亮。
“破虏军来了,跑吧!”店小二扔下抹布,掉头冲向楼梯口。所有宾客如梦方醒,跟在他后边落荒而逃。
“茶点钱,我的茶点钱啊,你们都没结帐呢!”掌柜的哭喊着,试图去拦,却挡不住逃命的众人,跌坐在墙角边,拍打着大腿哭了起来。
这个港口已经落入蒙古人手中好几年,百姓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故国,也忘记了战争。
凄厉的号角声在港口内响起,大队的新附军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下,向港口集结。他们试图阻止来犯者的脚步,尽军人的职责。
“宋军杀过来了,快跑啊,快送信,给府城送信啊!”港口内,人们没头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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