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以文忠的眼光来看,成吉思汗、忽必烈代表着蒙古族地主阶级,他们与汉族地主阶级勾结在一起,对全世界劳苦大众进行掠夺。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关大宋的事儿,也于江南百姓无干。他只是戏台上的金镖黄天霸,在文人笔下,时而是忠义典范,时而是汉奸国贼。反正,他已经死了,功罪任后人评说。
那文天祥苦苦捍卫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一个读书人的脸面与气节么。连日里,文天祥苦苦追问,却没人能告诉他正确答案。
如果他还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会坚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如果他还是文忠,他会坚持抗战,然后做一个坚定而坚强的共产主义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劳苦大众,把一生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失业。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记忆中,年少时学的诗词、读过的圣贤书,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诸将虽然精神憔悴,可他们的脾气,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记忆中,那些革命理论、军事理论、兵器知识,一样清清楚楚,不时冒出来,和子曰诗云搅做一团。
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画,画那些古怪的兵器图纸。一直在写,写自己投笔从戎后,在八路军中从书生成长为战士的训练心得。一直在作战,与自己,有时作为文忠,批驳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时作为文天祥,批驳文忠的叛逆。
更多的时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梦,梦醒后可以回到黄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与鬼子血战。
然而,他没有醒。几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诉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实,所谓中华民国,黄崖洞,不过是个梦。
如果梦属荒诞,可梦中的事却铭记在文天祥心里,根本无法忘记。包括梦中的人,梦中看过的那些书。
如果梦境真实,那让他如何对待眼前这个困境。大宋国运还有不到两年,眼前这些英豪即将一个个前仆后继地倒在蒙古武士的屠刀下。如果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运,为什么,为什么会残忍地提前告诉我文天祥,要我眼睁睁看着大宋走向崖山,走进血海。
那不是梦,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不小心迷途,钻进了我的脑子。不知过了多少天,文天祥终于依靠文忠的记忆中的知识解开了这个谜团,当他抬起头,刚好听见杜浒那一声断喝。
庄生晓梦迷蝴蝶,无论醒来时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梦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间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梦见了文忠,还是文忠梦见了文天祥呢。老天让我有了这番遭遇,也许自有他的深意吧。文天祥笑着想到,眼前的将士们,还在热切的盼望着自己重整旗鼓,恢复旧日山河呢。
有这些热切目光,已经足够了。至于那本荒唐的历史书,难道真不可改变么?毕竟历史是人写的。
注:朱红色果实,是很多北方游牧民族的传说,少女吃了朱红色果实会未婚生子,生下的儿子是大英雄。
“历史未必完全是人写的”,与此同时,另一个时空,1941年,流亡在西迁路上的某学者在日记中写道:“如果相对论基本正确,那么,在一个时空之外,肯定存在着类似时空。就像多维函数中的不同维,彼此相似,却不尽相同。如果其中某一维的存在投影到另一维之上,由于各维发展的不均衡性,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将是天翻地覆”。
刚刚写完,天空中响过嗡嗡的引擎声,日寇的轰炸机又来了,学者扔下笔记本,抱起行囊躲进了青纱帐。
喧哗自远处传来,烟尘低矮而杂乱,老树似乎被风中夹杂着的呼号声所惊吓,在路边不住的颤抖,但天际的残霞,毫不留情淌落,把它也染成血腥。夹杂了各色人等的队伍渐近,紧紧挽着肩上小小的包裹,那是他们的全部,他们蹒跚着,勉力让灌了铅一般的腿,再迈上一步,这无止境的逃难,也许已不是逃难,而成了一种习惯,从塞北到江南。
几个难民被挤倒,没有等他们惊叫出来,从后面挤上来的,是头上军帽不知所踪的国军官兵,倒卷着的大旗拖在路上,尘土已把那个大大的白日涂污得不知所谓,那年迈的老兵拖着旗子,还有一只滴血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洒下一路血痕。
时空不同,历史却相似得让人落泪。
文天祥当然不知道另一维空间正在发生的故事,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改变自己和国家的命运。在文忠的梦里,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武器制造上的冲击,更沉重的,还是文忠所学到的那些思想和军事指挥知识。
那支号称八路军的军队,前身可以追溯到井冈山,这个地址文天祥知道,在江南西路西北,距离目前他所处的武夷山百丈岭不算远。而就在同样艰苦的环境下,别人可以成军,可以打败对手的一次次围剿,并且怀着解放全中国的渴望,自己为什么不能?
难道,宋兵和蒙古兵战斗力之间的差距,比国军和日本军之间的差距还大?
不会,拿出八路军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十万兵马足以让蒙古人退回漠北。综合梦中的情景与眼前现实,文天祥知道,小米步枪和飞机大炮之间的差距,绝对比蒙古人和宋人体力之间的差距来得大。况且,这种体力差距可以用技术和训练来弥补。一百年后,同样是汉人,拿着原始的火器,就可以将蒙古人赶回漠北,自己一样也做得到。
想到这些,他心中豪气顿生,不顾将士惊愕,抓起桌案边自己这些天来画就的图纸,走到军器监刘子俊面前。
“民章,看看这些,这是兵器图,你看的懂么”。
“这”?刘子俊迟疑着,一张张图纸向后翻去,他不敢出言打击刚从疯狂状态醒过来的文丞相。这些标明了古怪尺寸和材质的图纸,饶是监制过很长时间军械,他依然看不懂。
兵部侍郎邹洬悄悄地冲着诸将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上前帮忙。文丞相刚刚醒来,即使是撒谎,也要安抚住他,不能让他再次昏迷,导致军心崩溃。
“这个,是突火枪吧,打不远,装填也慢,用来吓吓马可以,接战,就不行了”,箫明哲在旁边插言。众人都是“饱学”之士,有功名在身的,对行伍这些粗人才做的事情,本来就懂得不多,更何况比行伍还下贱的百工之学。
“这个是铁矛,不过刀刃太长,容易弯,矛身也过于短,造成这种样子未必顺手。但丞相既然画了出来,必有妙用,非我等粗人所能理解了”,民军首领张唐拿起一张上了刺刀的步枪示意图,一边审视着文天祥的脸色,一边认真的回答。
看来丞相还没完全康复,空坑一战败得太惨,打击太重,所以才试图以旁门兵器来对付北元铁骑。但这种短刺枪既无法支撑在地上,组成拒马阵。也不适合与步兵近战,除非它配有一套特别的枪法。
其他将领也围了过来,伏在书案边,对着图纸翻翻拣拣。黄崖洞兵工厂所设计,著名的“七九”式和“八一”式步枪被翻到了一边,除了上面的刺刀,没有人能认出这东西的作用,哪怕文天祥在图纸上已经标明了配件和各零件的比例,并代换成了宋代尺寸也不行。
“这个,我不认识,你呢”?
“这个,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北方人家用的火灶”,邹洬的副手,素有儒将之称的黎贵达推开杜浒递过来的图纸,小声回答,“这个,与作战有关么”?
“这个,我不知道……”。箫明哲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说话小声些,别太让丞相难堪。
“这个,咱没见过,咱是老粗,读书少……”
月光缓缓从窗前移过,文天祥感到自己的血一点点变冷。不过刹那间,满怀希望又成绝望,只有一颗心未死,倔强的痛。
迫击炮的图纸被翻了过去,黄崖洞兵工场的重大发明,脚踏土机床的图纸被放到了一边。文天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梦中那些兵工厂引以为自豪的东西,一一被诸将堆到了案角。
毕竟,他们没和我做一样的梦,估计,还不知道火炮为何物吧。大宋右丞相苦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出去,让赵时赏冲着他们的脑袋狠狠地砸一下。可惜,赵时赏已经不在了,他的人头,至今还挂在赣州城墙上!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刻,终于听到了一声天籁般的回应,书吏萧资拿着一张图纸,兴冲冲地叫了起来,“这个我认识,知道有人会做”。
“是么”,文天祥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见到稻草般,迫不急待的冲过去,从箫资手中接过图纸。
那是一张简易地雷的制造示意图。这种土地雷的制造过程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个石头雕成的罐子,塞些火药,装上简易引火装置。击发时还需要有人专门去拉引信,属于民兵专用的抗日产品,黄崖洞兵工厂只把这种东西作为给地方游击队培训技术人才的示范品,从来没功夫生产它。
箫资接下来的话,让文天祥的梦想彻底破灭。“这是火流星,守城时用得着,里边放上巴豆,砒霜,还有火药,点燃了用绳子甩出去。据说很厉害,失传多年了呢”。
“噢”,诸将恍然大悟,佩服地对着箫资连连点头,到底是丞相身边的人,懂得就是多。
文天祥突然感到倦,想睡去,永远不醒。没希望了,大伙估计连《梦溪笔谈》都没看过。梦里的文忠在少年时,曾经说过,中国自古以来,技术发明得多,普及得少。对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果不其然。
“也许,这个能用,如果用精钢做弓,好像比神臂弓还强横些,并且,现在我们也没有制弓的那六种材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听在文天祥耳朵里,如同梵唱。是杜浒,这个跟随了文天祥多年的世家子弟终于从一大堆图纸中翻出一张,指点着说道。那是文忠记忆中的一种弩,文忠在中央大学学习机械时,根据秦弩和欧洲弩的优点综合设计而成。本来想作为一种打猎用具生产出来卖给乡民,没等他的愿望达成,日寇大举入侵,这个图纸就此搁置。前些日子文天祥疯狂画图,不小心把它也描了出来。
欧洲弩以钢为臂,有罩门,无铜廓。易上弦而不易击发。结合中国弩箭工艺中的扳机技术后,比起宋时用的弩,的确是个技术上质的飞越。
“我们到哪里弄钢啊,现在,弟兄们手里,连刀都找不齐”,潭州义军首领张唐瓮声瓮气的回答,再次打断了文天祥的美梦。他说得全是实情,空坑溃败后,各部残军在这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像张唐麾下这种义军,空有一腔报国热情,连精铁打造的武器和铠甲都凑不齐,更不用说钢。
“临上山时,山下的几个弃家逃难的大伙送了我们些带不走的粗重,一会我带人去翻翻,应该有些大件的铁器,我本来打算用来给弟兄们打矛的,不如先借用一下。如果能做出好的弩箭来,遇上敌军骑兵,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兵部侍郎邹洬大声说道,连连向大家使眼色,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嘴巴捂住,让他们不再出声。他真心想试试制造弩箭的可能,他不想让文天祥心中灭了兴宋的希望。
“试试吧,反正我们在岭中还要呆上些日子,等待失散的弟兄们上山。趁这个机会,整顿一下旗鼓”,吴希姡У谝桓隽旎崃俗逈囊馑迹布烦鲆环堆眨ψ挪钩洹V灰奶煜樾牙矗磺芯陀辛讼MV劣诓握照庑┩贾酱蛐┗兀退阄┫嘟庥堑囊恢址绞桨伞7凑蘼鄢刹怀桑伎梢苑稚⑾挛拇笕说男模盟菔蓖峭銎奚プ又础?br /> 受丞相大人恢复神志这一喜讯的鼓舞,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到后半夜才各自散去。议论的结果就是,文丞相弄清楚了目前己部所面临的困境,再次陷入了沉思。几百张图纸中,杜浒和刘子俊挑出了三样遥远的将来可能装备的利器,钢弩,火流星和大号突火枪(土炮)。这还是在书吏箫资和兵部侍郎邹洬的一再暗示之下,怕丞相大人因失望过度而疯病复发,特意给文天祥留下的面子。
至于什么时候能真正装备这些神兵,谁都知道,根本没有指望。大宋军器监早已和临安城一块投降了北元,这些东西,想想可以,造不出来。
豆大的油灯,在黎明前黑暗中挑动。油灯下,是文天祥那双不甘心的眼睛。帐篷外,晓风在林稍间拂过,沙沙,沙沙,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第一卷 斜阳 第一章 黄昏(三)
怎么办呢?文天祥惆怅地想。
光凭读书人的热情挽救不了大宋,赣南之战已经用血证明了这个道理。
凭借先进武器?那些黄崖洞能造出来的武器,估计一时半会儿自己的军队造不出来。即使造出来,也很难阻挡这些武器流传到北元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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