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有何不可,壮士回去救皇上,海途千里,小老儿帮不上什么忙,拿些吃食,还算过分。若小老儿提得动刀,操得动枪,早和你们一起杀了过去,好过眼睁睁的看鞑子辱我宗庙!”一个穿着绸袍,读过几天书的白胡子老人,瞪着眼睛说道。
“是啊,是啊,带上吧,吃饱了多杀两个鞑子,救出皇上。让鞑子知道,我宋人的厉害!”白胡子老汉的话音刚落,一个身上衣服打着补丁,乡农模样的人接茬。手中抓着几个梨儿,不由分说,塞到了士兵的手里。“送梨,送梨。早去早归,归来,接茬砍鞑子和姓范的奴才,扬我大宋威风!小老二三年多来,从来没有像这两月般出气过”
“老丈!”饱读诗书的杜浒,在人群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冷又麻的感觉,瞬间又涌遍了他的全身,鼻子一下子变得酸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回头看去,张唐和方馗早已跳下了马背,走进人群,接过百姓送来的礼物,一袋袋,挂到了士兵的肩膀上。
“大伙今日之意,张唐,破虏军,文丞相记下了!”张唐颤抖着嘴唇,语不成句地说道。两个月来,他纵横两浙,所造杀戮颇多。刀下多是卖国投敌的十恶不赦之徒,但偶而也不乏蒙冤受屈之人。
但两浙百姓只记得了他的好,甚至,连他们撤兵回福建也不抱怨。把自己能拿出来最好吃的东西,与破虏军分享,期望他们救出皇帝,让大伙在当四等奴隶时,多一分盼头。
他们麻木,他们软弱。但他们大多数人心中,却永远分得清这乱世中的是是非非。知道谁用生命,重新带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
“是张大帅、杜将军、和方将军啊!”有人从衣着和士兵们的表情上,认出了三人的身份,送别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越来越多的百姓向这边涌。护卫士兵紧紧站成圆圈,试图把百姓隔离在圈子外,却挡不住如潮人流,被推得东倒西歪。
“父老们,别挤,别耽误了将军们的行程,耽误了他们去救皇上,救我大宋国运!”人群后,有人大声喊了一嗓子。
人潮稍微平静,几个彪形大汉,抬着镏金肩舆,挤到了张唐面前。
“张将军,杜将军,方将军,请上轿,让咱哥儿几个,送你登船!”当先的大汉俯下身体,半跪在泥地上说道。
“请将军上轿!”跟在后边的大汉齐齐蹲下,将三个肩舆横到了张唐面前。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你们怎么来了!”张唐大吃一惊,失声喊道。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几个名号,吓得纷纷后退了几步,让出了一小片空地来。
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等人,是两浙有名的悍匪。虽然他们跟着破虏军身后屡败元军,在寻常百姓眼里,依然是土匪流寇,与朝廷正规军完全不同。
“我们十七家寨主凑在一起核计,你们去救大宋国运,我等帮不上忙。但这些日子跟在破虏军身后杀大小鞑子杀得痛快,所以来送你们一程。盼哥哥早日救了皇上回来,然后大伙再并肩杀鞑子!张将军,请上轿”
“这!”张唐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破虏军走后,义军就要独自面对范文虎的报复。几位头领非但不怨,还冒着被人记住面孔的风险前来相送。此情此义,实在难以回报。
“几位英雄,听杜某一句话,我等去去就回。诸位先去山中安顿,别跟姓范的争一城一地得失。收拾他,咱们有的是机会!”杜浒反应快,借机会给众豪杰指了一条出路。
“我等自是醒得。他范文虎背后有鞑子撑腰,我等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不了一路向南,到福建投奔文丞相去!大伙再一块杀鞑子!”浪里豹笑呵呵地回答,指挥着众豪杰,把另一顶肩舆放到杜浒脚下。“杜将军,请上轿!”
“上轿,早日回来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在浪里豹等人的带领下,周围百姓一头喊道。此刻,再分不清,谁是江湖盗匪,谁是寻常百姓。
张唐、杜浒、方馗陆续被抬上了甲板。做了半辈子海盗,从不在岸上表露自己真实出身的方馗嘴唇颤抖着,脸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运兵巨舰,缓缓起锚。
“杀鞑子,扬我大宋国威!”无数双手臂在雨中挥舞,仿佛无数把刀,挥舞在张唐、杜浒和方馗,还有所有人的记忆中。
第四卷 白夜 第五章 龙吟(二)
军中战舰,皆是改装过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势,劈波斩浪,如蛟龙般向南驶去,片刻功夫,便将陆地抛得远了。只是越行向南,风浪却越大起来,雨势也跟着更急切,每行得一阵,就得收一收帆,岸调整一下船头,向看得见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这老天也不愿咱们远去么,才离开临安几步,雨竟然变得这般大!”张唐站在运兵舰船头,低声调笑道。
自从登船,杜浒和方馗的心境就都不大好,所以三人也没急着分开。一边看海中风浪,一边谈谈说说的,议论此番两浙之行的得失。
“估计是飓风要来了!”方馗抬头看看锅底一般黑的天,正色回答。他多年在海上谋生,观云断风雨方面自有一手绝活。
“飓风?那岂不是糟!”张唐毕竟是陆标统领,听方馗答得郑重,吓了一跳,不觉叫出声来。
“海上航行,遇上风浪本是常有的事情。今年雨水来得晚,地气给憋住了,不生飓风才怪。这风多从流求而起,由东南向西北,越向北越弱。如今苏洲洋上已是如此,恐怕过了翁洲(普陀山一带),风浪会更大。今晚咱们落帆,后半夜到象山港避避。明日沿着海岸走,应该能保得舰队周全!”方馗指点着还有从东南方隐隐压过来,黑中透着亮的云彩,叹息着答。“只是如此,短时间肯定无法赶到伶仃洋去,救皇上出海了!”
张唐、杜浒以叹息相应,想到前途,俱是心事满怀。到了晚上,天气果然像方馗说得一样,风雨如晦。小山般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拍来,把偌大个舰队,玩弄得像一把骰子般,随意上下。
方馗担心他的分舰队,早早地和亲卫解了救援艇,划回座舰上去了。中途几度差点被海浪吞没,全靠了附近战舰抛下的绳索,才没要了他的老命。杜浒这边却不着急,依旧在张唐的运兵舰上赖着。他麾下陈复宋、方胜、苏刚,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驾船的事情,用不到他这一军主帅来操心。
张唐知道杜浒留下来,必是有话跟自己说。故意不点破,取了本兵书,躺在帅舱的木窗上,借着油灯的光芒慢慢体味。留下杜浒一个人,无聊的听雨打木窗的韵律。
听了一会儿,杜浒终于按耐不住。把油灯向自己面前拉了拉,让张唐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然后生气地问道:“张大将军,你以为咱们这样赶去,真来得急救小皇帝出海么?”
张唐愣了愣,旋即明白杜浒还为撤军的事情懊恼,合上书本,笑着答道:“赶不上又如何?难道咱能不奉丞相号令,留在两浙不归么?”
“那倒不是,除非谁被猪油蒙了心。你我都是追随丞相多年的旧人,同生共死过的,无论如何不会生了二意!”杜浒见张唐好像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慌不急待的解释道。
“白天码头上的形势你也看到了,当今民心,容我等置皇上与江淮军于不顾么?”张唐不理睬杜浒的表白,笑了笑,继续问道。
“当然也是不能。他们都是百姓,不晓得丞相府和朝廷的区别。偏偏丞相身边的人也不肯替他分忧,明明知道是陷阱,还推着破虏军跳进去!”杜浒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刹那间冒出几分微寒。
“你啊!”张唐笑着摇头。眼前这个杜贵卿还是那个原来的样子,狠辣果决,经历过几番挫折,却依然没将他的棱角磨平了些。这种性格在丞相府势单力孤时问题不大。那时大伙都在危难中,谁也不会有太复杂的想法。可随着破虏军的实力越来越壮大,这种性格的人未免会越吃亏。
“我怎么了,难道张大将军熟读兵书,就没看出来崖山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故意留下的一枚饵么?”杜浒被张唐笑得有些不着头脑,带着几分气问道。
“我当然知道那是饵。可既然知道是饵,又何必在意后面藏的钩子。贵卿,我看你提防上张弘范圈套是假,对当年张世杰和苏刘义处处排挤丞相的事,怀恨在心才是真的吧!”张唐有心点醒杜浒,故意把他的想法向歪道上猜。
“杜某岂是如此不堪之人!”杜浒的脸瞬间变得雪白,指天发誓。“若杜某亦是那不顾大局之人,就让老天翻了我的座舰……!”
“嘘,小声,我和你在一条船上!”张唐翻身坐起,笑着打断杜浒。“你自觉问心无愧,可旁观者眼中,你推三阻四的行为,与当日张、苏两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在赣南全军覆没的举止,有何两样。争天下者,争民心也。很多事情,不是你问心有愧和无愧来衡量的,而是在别人眼中,你的行为是怎样的!”
“张兄,你莫非是说……!”杜浒瞬间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张弘范吃准了文天祥和张世杰承受不起放任行朝被人俘虏的罪名,所以才摆好了口袋让江淮军和破虏军钻。而事实上,此刻的行朝,不过是张弘范手中的人质而已。江淮军和破虏军一旦推进得快了,不按张弘范安排步调走,他立刻就可以拿下崖山,杀死小皇帝。如果张世杰和文天祥按他的步调走,则张弘范和李恒的三十多万兵马,会把江淮军和破虏军一口口吃下,然后再跟小皇帝算帐。
纵使不能将破虏军主力尽歼于广南东路。收拾完江淮军后,三十万元军也可趁势剑指福建。
眼下海上风浪大,陆秀夫大人明知道行朝已经成为张弘范手中的棋子,也不敢让舰队出海。已经葬送了一个皇帝在海上,没人敢让新皇重蹈覆辙。
陆上,只要破虏军一出福建,张弘范就赢定了。
这是一盘死局,唯一的解法,就是弃子,将行朝弃掉。文天祥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弃子,才让破虏军损失最小,而不是放不放弃行朝的问题。
杜浒突然意识到,看似憨厚的张唐远比自己聪明。从开始,他就看出了,这是一个死局。所以丞相命他回撤他就回撤,跟本不担心,回撤之后,被派向哪里。
“飓风一来,广南和福建的雨只会比两浙大,不会比两浙小。这大雨滂沱的,陈吊眼带着四个标的新兵,走不快!”张唐跳下木床,拉开窗子,望着外边一个个巨浪说道。
发不发兵相救,是忠诚问题。但出兵后却没成果,那是时运问题,非有心之过。放着李恒的后路不去切,文丞相命令陈吊眼兵出漳州,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什么?
刹那间,杜浒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他不敢相信,这样冷酷无情的决定,是文天祥的真实目的。
牺牲两浙战局、牺牲行朝,就是为了去争一个虚名,为破虏军的形象,再添几分正色。
他一直希望文天祥变得果决,变得霸气,变得做事不再那么畏首畏尾。当文天祥真的有可能变成他心中的完美丞相时,杜浒瞬间觉得,其实这个形象一点都不高大。甚至可以说,陌生中透着阴冷。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当能为目的牺牲一切。能作为这种成大事者的属下,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也是瞎猜的,未必对。反正自空坑后,咱们就没猜中过丞相要干什么。他命令咱干什么,咱干就是了。总之,跟在丞相身后,不会错的!”张唐半晌没听见身后的杜浒说话,低声叮嘱道。
有一些事情,他没敢跟杜浒交流。白天在码头上,张唐分明于送行的人群中看见了何时的身影。多日不见的何时扮作小商贩,和几个乡农打扮的人一起,不断调动着送别人群的气氛。
经历何时暗中一番运作,可以想象,在民间风评里,破虏军的形象有多高大。他们与百姓的情谊,他们为救援行朝做出的牺牲,他们仁义之师的形象,将永远印在两浙百姓的心中。并且随着市井间的民谣、评话,远远流传出去。
“文士杀人不用刀!”白天,张唐曾经跟杜浒讲过这样的话。他一直把文天祥与武将同列,而实际上,文天祥又何尝不是文士的一员呢。陈宜中等人会用的那些手段,他都会用。只不过原来可能是不屑,不纯熟。而现在用得越来越圆转如意了罢。
“我不相信,丞相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杜浒摇摇头,执拗地讲。比起张唐口中冷酷无情,长袖善舞的文丞相,杜浒更愿意相信一个有些冲动,有些血勇,但顾全大局,有情有义的文天祥。
“可只有这样的文丞相,才能将一盘散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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