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见邹洬对文丞相彻夜写就的练兵纲要甚为推崇,众人传着,将其中条目挨个过了一遍。不看则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惊。大伙儿都与元军打过数仗,知道行伍艰难,也深知民军战斗力低下,非但遇上蒙古兵十不敌一,即使遇上同为宋人的蒙元新附军,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也只有且战且走的份儿。曾经有人决心整顿兵马,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想不出合适办法。而文天祥在练兵纲要上所说,几乎句句都说到他们心里,众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这个法子,在武夷山中将残卒练上几个月,虽然不敢保证士兵个个有当年武穆麾下岳家军的战斗力,至少跟新附军打起来,不会败得再那么狼狈。
“丞相,某将以为,这段,似乎有些不妥当” ,议论了一会儿,刘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脸色,指着开头处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个有名精细人,空坑兵败,亏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亏得他收拢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众人才寻得武夷山区这么一个安身之所。
“民章,直说无妨”,文天祥循着刘子俊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刘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开篇第二节,讲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战前诸将无论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来……”,箫明哲接过话头,低声提醒。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一直是重文轻武,文臣的地位远远高于武将。即使在文天祥的军中,行伍出身的将领也一直也只有执行命令的资格,至于怎么打,打哪里,向来是文职出身的官员们说得算。特别是像箫明哲这样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规矩,没有人认为它不对。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将武将的地位提高到与文职同等,箫明哲一时难以接受。而刘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举会不会招至行朝的非议,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挥挥手,给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诸位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文人,还是武夫么。况且现在就这么千把人,再分个左右高低,反而没趣了。如果兵败,全体大宋百姓都将是蒙古人的奴隶,一伙奴才凑一块,谁高谁低有意义么”?
“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几啊”,刘子俊点点头,认为文天祥说得在理。
邹洬惊讶地抬头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自从昨夜文丞相醒来,行事风格给人的感觉就与原来大不一样。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邹洬说不清楚。反正看起来文丞相比原来和气了许多,说话也不像原来,句句包含着忧郁。又想起了麾下悍将吕武,那么骁勇善战的一个人,却因为对士大夫无礼,没死于元军之手,被自己人给斩了。如果文丞相早出这文武比肩之议,吕武不会横死,数日前,未必有此惨败。
“子敬,了翁,一会儿你们不必剃发,各去找五十个胆大心细且能说会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伙议论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趁热打铁地布署下一步行动方案。
没等陈子敬与何时两位答应,诸将一下子有乱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于父母,毁之即为不孝。宋人素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将开始还以为,剃发之令只限于士兵,不及军官与文职,此刻见文天祥单独留下何时与陈子敬不在剃发之列,知道自己一会儿少不得被剃成光头。这条命令对他们的冲击远远高于了刚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讨副使黎贵达惊诧地抗议道:“丞相,难道我等都要断发么”?
“都剃,不是说了么,官兵平等。你们不剃,当兵的怎么会心服。”文天祥横了黎贵达一眼,不怒自威,吓得对方将到嘴边的抗议声咽回了肚子。几个心怀不满的文职正要强辩,猛听得张唐拍着自己的光头大喝道:“大伙为了驱逐鞑子,脑袋都可以不要,还心疼这几根鸟毛。哪个不愿意剃发,趁早滚下山去投降蒙古鞑子,免得将来临战胆怯,给大伙丢脸”!
听了他这么一嗓子,几个心怀不满的将领也静了下来。就是,连脑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脑袋上那几根烦恼丝干什么。况且这山上湿气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头发,反而凉爽。这样郁郁地想着,各自领了文天祥的将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头,整编时宜。
大帐内慢慢又空了下来,文天祥叫过陈子敬与何时,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任务。既然二人能在乱军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废不了多少力气。何时的任务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诸地,收拾还有心为大宋效力的兵勇。陈子敬的任务则是翻过武夷山脉向南,去邵武军打探那里的动静,顺便为义军筹备给养。
梦中见过了八路军那些将领如何领兵做战,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领兵精髓,但照方抓药的手段他还会。况且经此一场大梦,他对军略的见识,已经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层。
“行军打仗,不能没有眼睛。你们二位任务任务重大,咱们这些人将来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区,重返战场,就着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残,非智勇双全的人无法与其周旋,所以,请二位行事一定小心,归结一句,活着回来”。文天祥拍着何时与陈子敬的肩膀叮嘱。
“丞相”,望着文天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躯,何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自己丧城失地,士卒丢光,文大人不但不嫌弃,不怀疑,反而赞自己是智勇双全。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动。
“别说了,能兵败而不放弃者,皆为忠义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满信任与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没睡了”,陈子敬拉拉何时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说,文天祥待之以国士之礼,子敬必以国士之力报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宝积那边看看”,文天祥亲自送二人出了大帐,临别,对陈子敬吩咐。脚下的百丈岭,只是大武夷山区的一个险峻之所,而劭武军(福建邵武)所处之地,才更适合贯彻从文忠记忆中得到的游击战略。那里乌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数座大山堆叠,是在密林中消灭蒙古骑兵的好地方。况且宝积的铁矿,黄土、江源的银矿,泰宁的金矿,与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来当军需。
在南剑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带)驻扎的时候,文天祥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是那时还抱着全国齐心,快速驱逐蒙古人的乐观想法。现在,既然知道了一些历史的走向,不如稳扎稳打,利用山区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军队出来。
想到新军那一串和尚头,文天祥对自己笑了笑。百丈岭上走出的,将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头的部队。从某种意义上讲,昨天夜里开始,他已经改变了历史,将命运推离了原来轨迹。
至于结局,何必看那么远呢。杜浒说得好,做一天蝴蝶,就做拥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权力。对,自由,文天祥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记忆中的这两个字的含义,热血写就,沉甸甸的。
第一卷 斜阳 第一章 黄昏(四)
山风,凉凉的,透过帐帘吹到文天祥脸上。忙碌了一夜的他吃过早饭后,终于沉沉睡去,眉头拧做一团,好像在梦中,还想未来的安排。
几个前来诉苦的文职在帐篷口探了探脑袋,犹豫着退了出去。他们皆是剃发令的反对者,被杜浒逼得紧了,所以跑到文天祥这里为头发求情。看着文天祥那光溜溜发着青光的秃脑袋,众人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悄悄地走开。
“丞相太累了,我辈不该以这些小事让他为难”,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摘下脏兮兮的峨冠,将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暴露在空气中。
“丞相剃,咱们也剃,别打扰丞相了,让他多睡会儿。自大军入赣以来,丞相就没睡过好觉”,有人突然良心发现,感慨了几声,恋恋不舍地向山溪边的剃头担子走去。
山溪边,士兵们拍着队,一个接一个等待杜浒安排的军官替他们断发。已经替完了头发的士卒彼此摸摸对方的脑袋,发出了一阵阵憨厚的笑声。他们不是士大夫,没那么多讲究。上边说剃了头,好打仗,大伙就替呗。光头好,凉快,还省得将来战场上被蒙古鞑子揪住头发。
文天祥并没睡实,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成了那个以文少保为偶像的文忠,1937年,乱乱地跟着人流逃离中央大学。同学们纷纷南下,只有他,毅然选择了北上。
在八路军中,无数艰苦而快乐的日子。炒制熟铁,修复枪械,自制土车床,自制迫击炮。日寇大举进攻黄崖洞,文忠与同伴失散,凭险固守。
一个个穿着蒙古盔甲的日本兵倒在被文忠击毙,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文忠面对着一群扑上来准备活捉他的蒙古武士,拉响了手雷。
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有的只是对侵略者的轻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手榴弹“轰”地一声炸裂,文忠看到自己骄傲的灵魂。
“轰”,一声巨响将文天祥从梦中惊醒,他一个箭步窜向帐篷口,凭借直觉去摸放在那里的步枪。一把摸了个空,才反映过来自己是文天祥,现在是宋朝,还是突火枪的年代。刚才那声炮响也不会是敌袭,蒙古人现在用的最多是投机器,不是火炮。
他那时面对日寇的心情,与此时我面对蒙古人的心情,其实是一样的啊。文天祥披好衣服,走出了帐篷。对于文忠的记忆为什么会跑到他脑海里,是不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他依然没有头绪。
但是此时,他深深理解了,文忠在生命最后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不屈。正是同样的不屈精神,支撑着百丈岭上的所有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无论历史被人怎样修改,任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将黑的抹成白的,用墨写的谎言来遮盖血淋淋的事实,那股充斥期间的不屈,却永远涂抹不掉。
一群群光头士兵簌拥在不远处一个山洞口,那个洞穴冒着淡淡的黑烟。山风吹过,黑烟散开,一股硫磺的味道顺着风向钻进鼻孔。
看热闹的士兵见丞相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山洞口,一个乌眉皂眼的人嘿嘿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是箫资,文天祥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对方的身份。没等他发问,被熏成烤猪脸的箫资大叫一声,躬身钻进了山洞,很快,捧着几块烧得焦黑的石头钻了出来。献宝般将石头举到文天祥面前,兴奋地叫道,“丞相,行了,行了,我成功了”。
“箫参军,成了什么,慢慢说”,匆忙赶过来的杜浒用力拽了拽箫资的衣服,大声提醒。兴奋过头的箫书吏此时才发现自己在丞相大人面前失礼,声音停了停,尽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解释道,“我是文职,大伙整军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所以就琢磨着昨天丞相给咱们画得那些图,其中轰天雷那页,边角上火药的制法与配方和军中常用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就找了些硝石、硫磺和木炭试了试,没想到,这东西劲儿如此之大,险些要了我们几个的命”。
“有人受伤没有”,文天祥无暇检验箫资手中的爆炸成果,关心地问。《武经总要》上记载的火药配方,硝石成分只有五成六,并且没经过提纯,当然没有文忠记忆中那个配方好。那个配方,硝石需要溶解,过滤,蒸发提纯等数道工序,硫磺和木炭要混合粉碎,然后再将碎末用木棒搅拌在一起,喷上少量的冷水,冷压成块,然后小心的粉碎成颗粒形状,筛选后才能使用。经历了这些繁琐的加工过程,虽然同样是黑火药,但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几个给箫资打下手的士兵陆续从山洞里走了出来,每人都熏得满脸漆黑。听见文丞相不问火药制造结果,而是问士兵安危,心下感动。其中一个看样子离爆炸现场最近,眉毛几乎被烧光了的汉子高声回答:“回丞相话,没人受伤,火药没用石头压住,所以没炸,大伙只是被燎得不轻”!
“哄”,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有人不顾文天祥在场,对着眉毛被烧光的汉子打趣道,“张大牛,你怎么没剃头之前就玩火,点了头发,不就省得剃了吗”?
“眉毛不是刚才烧的,是箫大人要试火药的烧得是否快,让我拿在手心上。结果一不小心,就燎了”。被唤做张大牛的秃眉毛汉子是个实在人,带着几分炫耀说道,“箫大人说了,制出轰天雷,以后就可以炸他狗娘养的鞑子了”。
进展好快,这下该文天祥吃惊了。不顾众人阻拦,从箫资视若珍宝的陶罐子里捏了少许火药出来,放在手心上,用火折子在上边轻轻一晃。
“轰”,窜起的烈焰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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