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来,大伙同饮此杯,同心协力,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昂贵的玻璃杯里,从海上运来的葡萄美酒闪出血一样的颜色。文天祥祥举起酒杯,对着所有代表说道。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人们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喊。那一刻,彼此心中不再是偏见,隔阂,而是由一种热血,将他们紧密相连。
  月光如水,哪天晚上,每个人都醉了,醉倒于千秋家国梦中。
  史载,当日与会代表共五百五十七人,活到北元退出中原那一年的,只有三百零五人。
  若干年后,第二次约法大会召开,有人提议将中秋这一天,永远订为华夏国的国庆日。这个提议在大会上被全票通过。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第一版《临时约法》完全出台,还有一个半月。
  虽然八月十五这一天,距离文天祥等人赶走北元,重建华夏,还有十一年。
  但是,陆秀夫、陈龙复、杜规、朱子铭等活下来的人都认为,从这一天起,他们梦想中的国家已经建立了。
  因为,华夏有史以来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把‘平等’二字写了进去。他们在那一天已经宣布,为什么而抗争,打算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们抗争的理由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气运,而是因为: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酒徒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陈纲立纪,救济斯民”。见于朱元璋的北伐檄文。朱元璋在檄文中还有:“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等语。 
 
 
 
  
第六卷 争辉 第四章 初(一)
 
  文天祥轻轻叹了口气,把陆秀夫和陈吊眼二人送来的《临时约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预料,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约法会已经临近了尾声,所有的约法细则都已经定好。只待他看过一遍,明天就可于大会上从头到尾当众宣读了。
  宣读之后,此法即为大宋国法。大宋各项法案凡与此冲突者,皆以此为标准修正。
  好过《自由大宪章》,却与《独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远。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对《临时约法》的评价。所以,他觉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时代,人们的见识,目光所达之境,应该远远高于那些北美奴隶贩子。
  但事实却与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个别地方让他感觉大失所望。那种感觉很孤独,就像当年百丈岭上一梦醒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却无一人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丞相若不满意,何不拒绝署名,发回约法大会重议!”陈吊眼看不习惯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样子,瓮声瓮气地提议。
  候在旁边的陆秀夫闻此言,大急,赶紧出言阻止:“丞相万万不可听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笔,在最后一页郑重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陆秀夫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出了一口气,抓起草案揣进怀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将草案交会约法会,准备明天当众宣读。”陆秀夫边走边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陈吊眼的怂恿下反悔般,
  “陆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陆秀夫,低声允诺:“宣读后,我会叫杜规拨出钱来,在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各要道口上勒石头为铭,把约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愿助丞相一臂之力!”陆秀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陆老夫子!”文天祥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选择了接受现实。按文忠的记忆,现在只是十三世纪,距离英夷的《自由大宪章》通过日期,才过了六十多年,还要有数百年时间,人类思维经历无数次冲击、磨合,才有《独立宣言》存在的条件。
  “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咱老陈看不懂。”陈吊眼被两个当世名儒的古怪举止弄得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仿佛心中犹有不甘,数落了几句,又试探着问:“不过,丞相大人,你真打算这就完了?”
  “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咱们这两年扩展虽快,所辖不过三路之地。连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没收回来,况且凤叔那边还天天闹叛乱,搅不清的流寇劫匪。”文天祥被陈吊眼憨厚的样子逗得展颜一笑,淡淡地说道。
  这一切不过仅仅是开始,只要国家能延续下去,不完善的约法就有完善的机会。文忠记忆中的蛮夷小国不列颠,在通过第一部的《自由大宪章》后,七百余年未经外族入侵之难,才发展出了一个日不落联邦。而文忠记忆中的华夏,却一次次被外族杀回原点。
  《约法》只是一个锲机,不是一劳永逸。希望华夏凭此可以凝聚起一个国家,唤醒百姓的国家意识。希望凭此,将平等与契约观念传播开去,让华夏多一分在日后竞争中领先的机会。
  “大人,别跟我说弯弯绕绕,您知道,我不懂!”陈吊眼大声抱怨。入破虏军以来,对一些政治上的东西他心里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欢文天祥亲口说于他知道。这样,一则让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则,也有利于他带着军队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说,这两三年咱们忙着攻城、掠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表面上看着风声水起,内部却有很多地方没理顺。与朝廷关系、与地方关系、怎么治理国家,怎么选拔人才,怎么让将士们觉得越来越有盼头,都凭着大都督府几个核心人物的摸索,没原则,也没章法。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参照约法解决,而不事事凭人……”
  “我是说,您真的要把皇位给了赵家小儿?”陈吊眼听文天祥把话题又扯到了如何治国上,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如何治国,他不感兴趣。直觉告诉他,跟着文丞相身后,百姓生活会变得越来越好。他关心的是,文天祥为什么把送到了手边的黄袍又推了出去。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知道底细后,他也好适度地调整自己的立场。以免会错了意,给丞相大人添乱。
  文天祥被问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问“坐那个位置,好处很多么?”
  “一言九鼎,出口成宪。想做什么,尽管放手施为,再无阻挡,当然比现在方便!”陈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抬头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样子,知道双方不会因此而产生隔阂,又低声补充道:“丞相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再娶几个妻子,还怕将来没有人继承大业!”
  文天祥笑了,被陈吊眼质朴的关心感动得笑了。破虏军中诸将,怀着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这么直接方式来问自己,并且毫无功利之心地发问的人,只有陈吊眼一个。
  “笑什么?”陈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里有些发毛,追问道。
  “你就不怕当上皇帝后是个昏君,无故杀了你?”文天祥笑问。
  “你不会是昏君,否则也不会在北元轮番打击下,还生存下来。你也不必担心无人拥戴,军中怀着和我同样心思的,十个里边有九个。就连那些现在老跟你作对的文人,其实他们在乎的是有没有皇帝,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你登基后,他们中大多数人肯定会山呼万岁,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陈吊眼非常肯定的说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虽贤,也无故杀了结拜兄弟。还借了酒醉的名头!”文天祥故意吓唬陈吊眼,把赵匡胤当年诛杀郑恩的故事搬了出来。他与陈吊眼关系一见如故,不是毫无来由。在后世的文忠的眼里,什么礼法、权力,皆如粪土。这正符合陈吊眼性格里反叛的一面。所以陈吊眼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却无意间本能地忽视了,文天祥身上为传统所拘的一面。
  “倘若那样,被你杀了,是咱陈举瞎了眼,咱也只好认了!只要能早一天赶走鞑子!”陈吊眼没想到文天祥会有此一问,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号令天下,无所不从。然后大举北伐,驱逐鞑虏。大功告成之后,杀了你这功劳大的,关系近的。以你的首级,逼着凤叔、贵卿他们交回兵权。然后呢,生的儿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后,蛮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离失所。这样,你也认了?甘心么?”
  陈吊眼无言以对,大宋历史活生生在眼前摆着。赵匡胤当年在诸将中的威望,不亚于文天祥如今。他刚才想表达的意思是,只要能赶走鞑子,个人不惜做出一些牺牲。眼下形势,文天祥当皇帝的阻力显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决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维护约法让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费很大力气,还白白耽误了北伐的战机。
  但文天祥问得好,如果数十年后,蛮族再次入侵,悲剧再次重演,今天大伙做出的牺牲还值得么?
  “吊眼,你知道濒死的感觉是怎样的么?”文天祥见陈吊眼不说话,叹了口气,幽幽地问。
  “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过了一回。发烧被热糊涂的时候,想到快死了,鞑子还没赶走,很不甘心。后来想想这辈子做的事情,又觉得没什么遗憾了,后来,就很轻松,非常轻松!”陈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问话中。
  真的了无遗憾么,他眼前闪起一张洒满阳光的脸。
  “没想到这辈子还没封过侯,娶几个娇妻美妾什么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还想那些。说实话,没病之前,心里还有些念头。大病之后,反而把这些心思病没了!”陈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挥之不去,脸无端有些红,赶紧把目光向旁边移开。
  “吊眼啊,其实我也死过。和你一样,醒来后很多东西都看开了,只想这一世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遗憾。”文天祥没有注意到陈吊眼无意间透出的忸怩,坦诚地说道。
  “我听说过,在空坑。丞相因祸得福!”陈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间觉得心思很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种断袖之癖,居然喜欢一个随军参谋。这话,他不能跟文天祥说,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着,又非常难受。
  一个有短袖之癖的人还可以做一军主帅么?一把蒙了尘的宝剑还可以发出光辉么?没人能给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着摇头,他无法告诉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宋瑞。虽然跟陈吊眼沟通起来,比跟陆秀夫等人随意得多。
  那个秘密,过于惊世骇俗,他说出来也没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心事,一种孤独的感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透过窗户,遥遥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说自己死过了一回,对权力已经没那么大欲望了。”过了一会儿,陈吊眼从心事中拔出魂来,改口道。“也是,将死之时,在乎得更多是心里是否有愧,是否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而不是这辈子多辉煌!”
  文天祥点点头,这句话和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已经贴近了。拥有了文忠那部分记忆,再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争名夺利之心。不是整个人突然变得高尚,而是文忠记忆中那个华夏的灾难太沉重了。
  从蒙古入侵后,近千年时间,西方未曾被野蛮民族征服过。但以文明辉煌著称的华夏,却一次次陷入轮回。
  蒙古一统,死亡六千万。满清入关,十室九空。然后是列强入侵,然后是日本侵略。文明一次次发展到转折点,一次次被屠刀杀回蒙昧状态。
  这份难以承受之重,让人无法呼吸,无法以整个民族的沉沦为代价追寻短暂的欢乐。
  “如果丞相真的放弃了皇位,也只好由你。只怕这样,挡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后更得处处小心!”陈吊眼叹了口气,说道。
  当山贼的打下块稳定地盘,还要称称王,称称帝,封一堆军师、丞相、将军出来。何况如今破虏军这么大的家业。
  作为曾经的绿林人物,陈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称王称帝的头领目光短浅,而是你不这样做,就断了手下出将入相的美梦。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么,想挂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文天祥知道陈吊眼担心着什么,笑着安慰。
  约法大会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来的封爵体系。虽然此后爵位仅仅代表着与持爵者国家有功,失去了特权和与爵位相关的俸禄,但人们获取封爵,进而光耀门楣的道路并没有断。
  文天祥对内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陈吊眼那样悲观。如今通过军校和夜校,国家观念已经慢慢被世人所接受。在国家大义面前,很多从古代儒家角度解释起来名正言顺的行为,现在都成了不义之举。如果有人图谋不轨,很难通过军队这关。
  况且内部安全这方面,有刘子俊死死地盯着。任何人想闹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