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第二天一早,建康府大校场上站满了人。除了第二师士兵外,一些江湖豪杰的属下,也挤到了队伍外围,期待着能有一个机会,参与元、宋战争以来,第一次在“敌人的国土”发生的反击。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复仇的渴望与期盼。
校场是蒙古人留下的,很大,点将台设得很高,站在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下所有人的表情。陈吊眼的目光从台下缓缓扫过,点了点头,对着斗志高昂的士兵们喊道:“今天,本督要选一个标的勇士北上去杀鞑子,有谁愿意随我去?”
“我愿意!”
“我愿意!”
“带上我!”
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士兵们在各自将官的带领下,纷纷举起兵刃请战。围拢在校场周围的百姓,江湖豪杰,也纷纷高举起手臂,唯恐陈吊眼不能看见。
“此去,敌军是我十倍,百倍。很可能要埋骨荒野,没有人认识你们,后人也未必会记得你们的名字,你们还愿意去么?”陈吊眼挥了挥手,示意大伙安静,声音放低,放沉,以一种沉重的语调继续问道。
“愿意!”人群用更大的声音回答。
“驱逐鞑虏,驱逐鞑虏!”有老兵喊起永安之战时,大伙曾经喊过的口号。刹那间,一个民族在危急时刻发出的吼声传遍四野。
“你们的妻儿呢?谁来照顾。你们的年迈高堂呢,谁来将养?”陈吊眼的语气突然一变,喝问。
很多人楞住了,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破虏军士兵战死,官府有抚恤金给妻儿。但冰冷的白银无法取代亲人之爱。况且有些事情,并不是钱能解决的。
热情之火被现实浇冷后,人们心中涌起的是困惑。有人依旧喊着“驱逐鞑虏”,但声音己经没有那么决然。有人依旧说着愿意,但手臂挥舞得己经不那么起劲。
“我等父母己死于鞑子之手,妻儿也丧于战乱!都督去报仇,我等愿誓死相随!”人群中,挤出几十个福建籍的破虏军老兵,站在点将台下,大声说道。
“我家兄弟两个!”一个小伙子从百姓队伍中挤出,占到了老兵身侧。
“我们早就没家了!”几个江湖豪杰大笑着,走进陈吊眼的视线。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点将台前,乱了建制,乱了队伍,却没有搅乱台下的军心。百人,千人,渐渐地,台下分出了层次。
“我等有家,也要去!战死了,子孙也知道其父辈不是胆小鬼!”几个低级将领冲上前,喊道。
这句话鼓舞了更多的人,顷刻间,台下的士兵都尽力向陈吊眼面前挤,场面于热闹中现出些许混乱。
“弟兄们,不要挤,听我命令!”陈吊眼向下压了压双臂,大声喝道。
“大都督有令,不要挤,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大都督有令……”几十个传令兵策马人群前跑过,快速将陈吊眼的话传开去。士兵们虽然求战心切,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队伍,慢慢地恢复了秩序。沸腾的人声在军官们的努力下,也慢慢平静了下去。
“此番北上,只需要一个标,所以,我命令……”整个校场上,回荡着陈吊眼浑厚的嗓音。
“家中是独子的,退场!”
“父母需要奉养,妻儿需要照顾的,退场!”
“父子都在军中,兄弟同在行伍的,父亲和弟弟退,儿子和兄长留下!”
士兵们慢慢分开,向前后两个方向聚拢。被选中的,满脸决然之色。被留下的,心里却涌起了淡淡的遗憾。
“我们也去,我们战死了,家里有人照顾!”几伙本来己经退到校场外的士兵,又不甘心地冲回来,向陈吊眼请求参战。
更多的人跟着挤回来,请求加入勇士队伍。台下的队伍又乱了,人们互相推操着,争先恐后向前挤。
“弟兄们,此去,并不需要人多。跟我去的,固然是好汉子。留下的,也是好儿郎。你们留在两浙的,并不是要刀枪入库,而是要跟着李兴将军保卫地方安全。用保护你们父母的孝心,保护别人的父母。用善待你们妻儿的心思,对待别人的妻儿。如果能这样,就是对北伐最好的支援!弟兄们,你们能做到么?”
“能!”士兵们高呼着,为陈吊眼,也为自己今天的举止而感动,而自豪。一些不能加入出击者队伍的人向后退去,目光,却紧紧定在点将台上,仿佛要记住陈吊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好,陈双、刘康,伍英,岑文杰,下去把北伐勇士们重新编队,分派将官。明天一早,咱们出发!”
陈双、刘康、伍英、岑文杰四位将领跳下点将台,向筛选出来的士兵走去。愿意追随陈吊眼北伐的士兵和江湖豪杰甚多,足足聚集了一万余。陈双、伍英等人根据士兵的身体状况和他们的马术技巧,又劝退了三千余人。剩下的七千人整理成一个标,重编建制。根据级别和资历,把其中的军官打散,分配到各团、营、队当中去。足足忙碌了一整天,终于整顿出一支像样的队伍。好在大多数士兵都出自第二师,知道如何与基层军官配合。因此,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虽然组织上有些散乱,但从外表看去,气势却不输于任何一支没打乱编制的军旅。
第三天一早,陈吊眼带领将士用罢战饭,早早地上了船。建康附近百姓知道他们要去北伐,扶老携幼送到了岸边。在父老乡亲的祝福声里,战舰升帆起锚,切开水波,径直向北。
陈吊眼站在第一艘战舰的首艘,举头四望。只见大江之上,白帆点点。两岸青山,苍翠欲滴。奔流的江水将大地切成两半,南岸是期盼的人群,北岸,却是冲天的烽火。
看着眼前的景色,想想此后的战局,不觉豪情满怀。正拔剑欲舞之时,无意间却看到岸边栈桥上,立着一个俏丽女子,修身,长腰,一身福建女子出嫁时才穿的红衣烈焰般随着江风飘舞。江岸边人声虽乱,却没有任何景物能遮住此人绽放的颜色。
“军师!”陈吊眼楞了一下,认出红衣女子的身影来。
曾琴恰恰在此时抬头,冲着陈吊眼所立的方向笑了笑,伸手,解开一头秀发。
猎猎江风将她满头青丝吹向半空,烟般飞舞。曾琴亦不去管,素手轻仰,在栈桥上且歌且舞,就像一朵雨后的红莲,裙亦翩翩,发亦翩翩。
“等我,回来娶你!”陈吊眼不顾一军主帅之威严,将双手合拢于口边,冲着江岸喊道
一军将士皆惊,很快,有人认出了舞者的身份。或出于促狭,或出于钦佩,无数战士于甲板上,冲着江畔重复,“等我,回来娶你!”
江风将勇士们的喊声传播开去,在天地间回荡,回荡。
第七卷 逐鹿 第三章 碰撞(九)
炮弹爆炸声一下接着一下,重锤般敲打的着达春的耳鼓。他睡不着了,披上外衣坐了起来。伺候他起居的女奴以为他又要去巡营,赶紧跑过来替他穿软甲,被他一记耳光扇倒在地上。几个亲兵听到大帐里边的动静,冲进来,不由分说将女奴架起,拖了出去。
“大人,打多少鞭子!”亲兵队长半跪在地上问。最近达春心里烦躁,己经有好几个女奴因为伺候得不周到,被侍卫们活活打死了。想想今天这个那温软的身体,队长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心中默默地想:“谁让你托生在汉人家呢?要是咱蒙古人的女儿,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算了,把她拖回来吧!”破天荒地,达春今天不想杀人。摆了摆手,让人把女奴拖回到寝帐里。惊魂未定的女奴含着泪谢恩,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讨好达春,跪在门口,站亦不敢,退亦不是,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般,瑟瑟发抖。
“起来吧,给我煮壶奶茶来!”达春向下看了一眼,吩咐。
“还不快去煮茶,记住,多放些盐巴!”亲兵队长上前一脚,把女奴踢了出去。然后,低下头,走到达春面前,非常小心地劝道:“大人,才四更天,您是不是再休息一会儿!这个女奴伺候的不好,属下给你再去后营提一个?”
后营是蒙古军的随军妓院,里边押了很多四处掠来的百姓家女儿。寻常小兵自然无缘一亲芳泽,有官职在身的将领们,却随时都可以提一个出来玩乐。将领们享受够了,就会把女奴赏赐给亲兵。所以亲兵们对将领的私房事十分热衷,巴不得他们每人每天用上数十人,大家好都分口汤水喝。
“算了,本帅不睡了。今晚弟兄们怎样,又有多少受伤的!”达春摇头,拒绝了亲兵队长的提议。
“还没有人上报,打了一夜炮,估计少说得三百多人!”亲兵队长麻木地说道,仿佛死的根本不是自家兄弟。
他不麻木也没办法,最近十天来,对面的破虏军仗着火炮犀利,专门“欺负”蒙古军。本来,这种疲劳战术是蒙古军的特长,以骑兵对付步兵的秘诀之一就是,在步兵意想不到时发动攻击,然后在步兵还手时迅速脱离。想打的时候就打,想停的时候就停。一日之内,翻来覆去来上几次,步兵即便不被击跨,精神也崩溃了。
眼下的情况恰恰反了过来,对面破虏军放着两翼的汉军、新附军、探马赤军不打,专门向中央的蒙古军大营开炮。虽然从炮火的密度上来看,破虏军里这种远程大炮配备不多,可架不住他们没完没了的乱轰啊。往往是刚刚入夜,对面就开始打炮,那脸盆大的弹丸落下来,三步之内,肯定留不下任何活物。
蒙古军出营反击,无法突破对方的壕沟和鹿砦。不反击,刚刚准备就寝,炮弹就又飞过来了。整个大营一夜数惊。害得以气力见长的蒙古军士兵们一个个病泱泱的,脸上的颜色就像霜打过的茄子,甭说冲锋陷阵,连走路都提不起精神来。
“你下去吧,让辎重营多准备些羊毛、棉花,给弟兄们塞耳朵!”达春挥挥手,示意亲兵们离开。
亲兵们答应一声,走出寝帐去了。空荡荡的帐篷里只剩下达春一个人,身影被烛火映在帐壁上忽长忽短,说不出有多孤独。
雩山防线崩溃是早晚的事,这一点达春心里很清楚。就在七天前,从广南东路开过来一标破虏军,打着山地旅的旗号,翻过大庾岭,趁南安守军不各,夺下了南安、南康和上莸三镇。达春从赣、吉两州调派了万余新附军去征剿,被人杀得打败而归。据侥幸逃回来的溃卒们讲,此标人马都是些畲族生番,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手中除了破虏军常见的钢弩外,还有一种冒青烟的长筒,隔着几百步的距离“乒”地一响,就能把人放倒一大片。
这支人马拿下南安军后,没有向赣州进发,而是杀奔了龙泉、永新方向,一旦他们与罗霄山中林琦带领的残匪汇合,江南西路与荆湖南路的联系就有被切断的危险。那也就意味着,万一雩山战役失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奔往抚、饶二州,去与那早就该被斩首示众的胆小鬼吕师夔汇合。一个月前达春曾经多次上本忽必烈,想以畏敌怯战,保存实力的罪名除掉他。如今落了难去投奔此人,难免不会遭到暗算。
想着周边局势,达春的思路逐渐转到江南战场的全局上来。范文虎在两浙己经全军覆没了,这是五日前他得到的消息。如果把两浙战场和两江战场放在一处考虑,达春凭借直觉,敏锐地判断出文天祥在江南西路战场的目的不仅仅是想夺回这片战略要地。破虏军的胃口很大,极其可能想把大元十几万兵马一口吞下。但名将的骄傲和对蒙古军近战能力的自信,又让达春不愿意接受这个推论。
“两江的兵马加在一起,足足二十余万。而破虏军在这里充其量不过五万,以五万人试图围歼二十万,除非文天祥疯了!”达春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但在此同时,又感觉到战局的失控。破虏军推进速度不快,对后方依赖性强,士兵体力不及蒙古儿郎,这是事实。但破虏军守起城池、堡垒、山头来,那份出色的防御能力可是世上无人能及的。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林琦麾下的一个营进入了宁冈,达春记得当初自己派了五千兵马去夺城,结果,十倍于敌的兵力与对方纠缠了两个月,直到敌军弹尽粮绝了,才把宁冈夺回来。即便如此,依然没能挡住敌兵溃围而出。
他思考着,犹豫着,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外边的炮声渐渐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女奴奉茶的脚步声听在耳朵里也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犹豫中透着少女特有的调皮。
浓浓的奶茶香钻进达春的鼻子,这是地道的草原奶茶。用粗茶砖加牛奶、黄油调制,江南长大的女奴们调制不出这个味道来。达春抽动着鼻子转过身,刚好看见女儿塔娜担优的神色。
“爹,喝杯奶茶吧!天气热,喝茶解解暑!”塔娜把茶杯捧起来,学着汉人待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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