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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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来,大伙被鞑子从两淮赶到两浙,从两浙赶到两江,从两江又赶到了福建,又从福建差点被赶下大海。今天,终于有人告诉他们,大宋的旗帜渡过了长江,插到了当年的最前线。
“楞着千什么,取酒,取酒,把状元红,陈酿,粗焙,还有新酿的绿稠,全搬出来。不论档次,全搬!”掌柜的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伙计们飞也似的跑了下去,片刻过后,一板车酒直接从后院推到了大堂。大堂上,此时己经挤满了各色人,读书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赶马车的,还有打更的,巡夜的,唱曲子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处。有人穿着襦衫,显然刚刚从家中听见外边的热闹,跑出来卖醉。还有人从远处走来,见到酒馆就向里边钻。
“王师北渡!”有未忘记自己职责的报馆主笔,悄悄地把这句话记下来,用墨写在自己的衣袖上。他知道,就凭这四个字,明天自家的报纸销量肯定比平时多出三成。
“王师北渡!”距离大都督府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里,几个赵姓泉族的年青人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木窗。文天祥偏师北伐选择得正是时机,这一招走出后,又能赢得许多官员的心。对于皇家来说,则意味着收回权柄的难度和付出的代价又要大上一层。
“王师北渡,丞相啊,真正成胁大宋生存的,岂止是北方!”更远处一个隐暗的院落,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忧心忡忡地吹灭了灯。
时节己是盛夏,月亮周围笼着层淡淡的晕,一场风暴正在天际间酝酿。
第七卷 逐鹿 第四章 惊雷(二)
谍报司由原来的内政和敌情二司演化而来,下面专门设有监督内部变节者和敌方动向的部门。身为总监的陈子敬总是能在别人之前,了解一些惊天密闻。这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让他很陶醉。作为陶醉的代价,他眼中同时也看到了过多的阴暗面,让他无时无刻不为大都督府的安危而担优。
那些总是以冷言冷语散发于大都督不利言论的儒生,并不像他们表面上显示得那样柔弱。实际上,在他们背后,一直有一群人在支持着他们的行动。那些恶意的批评和流言,不过是为某些阴谋做准各。一旦背后那只手觉得时机成熟了,阴谋就会发动,所有流言,就会成为彻底颠覆大都督府的工具。
幕后那只手不会在乎冷言冷语在民间究竟有多大影响力,他们只需要这种不满之声一直存在就够了。换句话说,时机到后,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还有一个夺权成功后对世人的解释。虽然这种借口和解释无论如何看都是欺骗,但自古以来,哪个暴政不是靠欺骗巩固着权力的根基?
但陈子敬现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幕后那只手的所有动作,是在临时约法的框架下的。负责立法的陆老夫子没有将这种活动定为犯罪,陈子敬即便手里有再多的证据,也无法明证言顺地将一些人逮捕起来,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文天祥当时为了缓解各方矛盾召开的约法大会,一方面让即将火并的大宋内部达到了暂时稳定,为新政的成长争取到了时间,另一方面,他也保护了衰弱的皇族,让皇家力量得到了修养的机会。如今,小皇帝赵昺已经长大了,随着他心智的成熟和皇权意思的苏醒,他的目光己经落到了军队上,落到了决策圈中。如果这个皇帝是个昏聩的庸才还好,偏偏他拥有同龄少年所不具各的敏锐头脑和超强忍耐力。
一个聪明且具备忍耐力的虚君,对大都督府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跟随着这个少年君王的,还有一大堆负有声望的儒林名士,失意的高官,退隐的宿将,皇族精英,还有一些视传统为天的保守人物。
烛光爆出一个花,火星落到了桌面上。陈子敬被火花从思考中惊醒,赶紧伸出手,将桌案上星星点点的余烬扫落。随着他的动作,几份案卷露了出来。几个熟悉的名字,随着烛光忽明忽暗。
陆秀夫、邓光荐、张世杰,这些当年名气和影响力都不在文天祥之下的人物,在新政与传统的争斗中,他们的面孔己经渐渐模糊,如今,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倾向与哪方。即便站在陈子敬的角度,也分辩不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岂止是他们,陈子敬苦笑了一下,翻开另一份新送来的报告。散发着墨香的纸张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更为熟悉的名字。新政的支持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作所为也不是毫无暇癖。按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的说法就是,文丞相在尝试推行新政时,过分依赖了官员和军队的力量。如今,大都督府的很多高官,破虏军的很多高级将领,本身就是一些大商号的拥有者,大工厂的股东。当权力与财富结合在一起时,他们爆发出来的生命力非常惊人。同时,他们的破坏力也非常惊人。
已经有很多大的商会和家族,试图独占某个行业。虽然在律法的干涉下,这些图谋没有得逞。但那些商会背后的权力,让其得到了普通百姓难以比拟的优越条件。消息、铺位、运输方面的便利,以及新产品的优先投产权,让这些商会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成为不可抵挡的怪兽。普通百姓的小打小闹,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只有被甩开,被碾碎的份。
工人夜校、图书馆、最低报酬、限时工作,这些在邵武曾经试行,并得到百姓拥戴的东西,慢慢也被挤压到一个非常低的程度。那些大商会总是能找到不执行保护雇工条例的借口,而地方官员在大多数情况下,对这些大商会无能为力。
陈子敬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合上案卷。已经是四更天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自从当年赣州会战,他化妆成出家人逃脱了北元的追捕后。人前人后隐藏真实的自我,就成了他的看家本事。奉文天祥的命令,他扮演着见不得光的角色,从暗处寻找敌我双方的漏洞。这个角色他演得极其投入,也极其吃力。
很多事情,身为新政创立者的文天祥没预料到。很多阴暗面,忙碌的大都督没看到。但陈子敬、何时、刘子俊等人看得非常清楚。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官员与商人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胎己经越来越危险,越来越背离的新政的平等目标。他们的行为越来越嚣张,甚至让陈子敬这些新政的创始者们怀疑,文丞相当年通过官员和豪门带动工商业发展的做法,是不是在饮鸠止渴。与当初情况不同的是,五年前,大宋己经到了灭亡的边缘,大都督府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杯毒酒,也不得不把它喝下去。而现在,大宋己经有了复兴的希望,这杯毒酒是不是该放下,是不是该换成一杯养身滋补的女儿红呢?
没人敢轻易向文天祥进这个谏言,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新政能体现那些高官、名将,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们的家族利益时,这些人会追随新政打倒一切敌对势力。当新政威胁他们的利益,试图更多的倾向与底层小民时,这些人会不会毅然决然地成为走向新政的反面?
陈子敬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外边的漫漫长夜。已经是四更多天了,正是夏季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灯光照耀下,他可以看到树枝上,有一些虫蚁正慢慢沿着树干向上爬,边爬边吞噬着树木赖以成长的枝叶。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谁也分辩不清黑暗里,有多少蛀虫在狂欢。
大都督府如今需要弥补的漏洞太多了,除了摆在他桌案头这些,还有混乱的军制,匆匆建立起来却软弱无力的地方衙门,完全依赖对外贸易支撑的府库,这一切,都急需大都督府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整理。所以,在这样一种条件下盲目与北元决战,不得不说是一种冒险。
但陈子敬也知道这个险大都督府必须冒,北伐的最大好处并不体现在军事上,而是体现在权柄争夺上。只有北伐,才能让各方躁动的心暂时安宁下来,才能把那些看向内部权力的目光,暂时吸引开,盯向前方战场。
“唉,难啊!”陈子敬又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说别人,还是说自己。在他眼中此刻前方和后方,同时在进行着两场激烈程度相似的战争。两场战争紧密相连,无论哪一仗,大都督府都输不得,也输不起。
眼下,大都督的人力、物力、和军力,都己经用到了极限。也许唯一可以借助的,只有民心了。虽然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但谁曾看到民心真的发挥作用?
“报,总监大人,北方有密信到!”从属的报告声,将陈子敬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回过头,看见了负责敌方情报收集工作的下属曹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哪边送来的,是不是何大人的谋划的事情有了结果?”陈子敬顾不得跟属下说几句安慰的话,接过被折成细条的密信,边展边问。
“封印上盖的是何大人的密章,是从江南西路那边用飞鸽送回来的,属下没敢拆封!”曹质躬了躬身,低声回答。
何时是长江以南的细作总头领,专门负责刺探敌军情报、扶植地方抗元武装以及分化瓦解敌军事宜。在破虏军建立之初,何时、陈子敬还有另一位神秘人物的工作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正是凭着他们出色的运作,破虏军才能在当初那么艰难的环境下给养无缺。最近两年,随着破虏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谍报人员的贡献和影响更大。一些地方豪门甚至通过盐帮主动与何时联络,为破虏军提供各种支持,以求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
陈子敬点点头,不再说话。对着烛火把何时的信细细读了一遍,一丝笑容慢慢驱散了他脸上的阴云。站在他旁边的曹质见总监大人面带笑容,急切地伸长脖子,希望能看到密信上的一半个代码。虽然没有密钥,他读不懂上面的内容,但这样做,至少让他好奇的心能得到些许满足。
“你回去歇息吧,让弟兄们除了当值的几位,都回去好好睡一觉。告诉大伙,江南西路战事,咱们赢定了!”陈子敬心情大阅,不追究曹质出格的举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
“为什么赢定了?”曹质的心情愈发急切,伸手去摸桌子上的代码本。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咱们这行的规矩!”陈子敬伸手,将曹质的胳膊推开,笑着呵斥道。
虽然心痒难搔,曹质却不得不退了出去。边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琢磨,“何大人到底送来什么信?真怪,为什么陈大人一看他的信,烦恼之色全部都没了呢?真奇怪?”
此刻,心中有很多疑团未解的,不止是曹质一个人。远在数百里外,建昌军统军万户武忠,也在灯下紧锁着眉头。
破虏军与达春血战夕地,距离他驻扎的地方不到三百里。半个月来,武忠都隐约觉得,自己能听得见风中的炮声,闻得到空气中的硝烟味。手底下,能动用的力量几乎都被他动用了起来,期待着能早日判断出战局走向。但是,每天匆匆赶回来的斥候,细作,只能给他带回一句话,“破虏军和元军在对峙,不分胜负!”
“对峙,对峙,有完没完啊!”武忠懊恼地将书案上的密报,统统扫到了地板上。他的万户府装潢很华丽,用得都是市面上最昂贵,最流行的建筑材料。墙壁是穿过白灰,又涂了漆层的,窗户是打成拇指大小格,嵌了彩色玻璃的。桌子,椅子,是从南洋运来的玫瑰木打造的最新款式,就连地板,也是采用船甲板材料精心拼起来的。
有人曾戏言,但从华丽程度方面而言,武忠的万户府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阿合马。但所有这一切,没花费他武万户一分一毫,忠心的老师爷兼管家一手包办了这些事。当然,管家苏灿包办的还不止是这些,几年来,建昌军在老人的打理下,俨然成为一个世外桃源。达春在福建与文天祥打得死去活来,建昌只是派了几百人的队伍,到武夷山边上“牵制”了一下敌军,就匆匆撤了回来。作为回报,破虏军北上南下,也从来不经过建昌,即使偶尔有人借一次路,留下的买路钱也足够武忠封部下的口。
在一个乱世,不受战乱波及的地方总是显得特别繁荣。南来北往的商旅,去福建投靠亲友的读书人,怀揣着全部身家寻找安身之所的富豪,总是在这个太平之所盘恒上几天,直到打听清楚了外界风向才再次远行。过往的人流带走了是南边急需的粮食,留给建昌军的是如山财富。在这个有山、有水、没战火的桃源里,管军万户武忠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可慢慢靠近的战火,又将他的记忆从桃花深处唤了回来。望着花格玻璃窗外边己经放亮的天空,武忠发觉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比判断不出战局的走向更令人烦恼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方获胜。如果达春赢了,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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