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忽必烈感到有点热,伸手扯开了羊绒披风的系带,不待女奴们上来服侍,自己胡乱团了一把,将披风扔到了座位外。
山羊绒以温暖精细而闻名,不足三两重的猩红披风在半空中飘起来,转了半个圈,落到了靠右侧的座位前。几个探马赤军将领立刻跳出座位,抓向了羊绒披风的一角。
探马赤军中万户李定北反应最快,第一个将羊绒披风抢到手。炫耀地在半空中挥舞了几圈,半跪下大喊:“谢陛下赐袍!”
“滚,想要你就拿走,别婆婆妈妈!”忽必烈笑着骂了一句。
李定北将羊绒披风系好,捧了酒碗,醉熏熏地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我为大海征服最肥沃的草场,我为大汗献上最漂亮的新娘。……”
“李将军,草场我们看到了。你拿了大汗的赏赐,给大汗的新娘在哪里?”有将领在人群中起哄。
“这!”李定北被问住了。他刚才唱的歌是蒙古军中流行的短调,歌词源自当年成吉思汗摩下四狗之一,神箭哲别之手。几十年来大伙都这么唱,从来没有人深究过其中含义。
“对啊,新娘呢,李定北,你抢来的新娘在哪。是不是瞒着大汗,绑在了自己的帐篷里!”众人见李定北受窘,一齐哄道。
“胡说,今天我打了一天仗,哪顾上抢女人。十字庙里倒是看见几个披着黑衣的娘们,当时杀得顺手,全砍死了。下次,下次我一定为大汗抢来全草原最美的处女!”李定北连连赌咒发誓,唯恐其他人找借口把忽必烈的披风抢了去。
武将们哄堂大笑,一边奚落着李定北,一边历数着北征以来,所攻破的城池、屠灭的部落当中,哪个部族的财产最多,哪个部族的女人最辣,哪个部族的牛羊最肥,哪个部族剩下的人口最少,杀戮和劫掠,是草原上永恒的话题。
“嗯!咳、咳、咳咳”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好像酒喝呛了,用力咳嗽了几声。热闹如沸油般的金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特别刺耳。
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几个蒙古族万户铁青着脸坐在伊实特穆尔身边,面前酒碗满着,几乎碰都没碰。摆在他们面前的羊脊背也冷了,亮银色的小刀插在羊肉最外层,显得特别醒目忽必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停止了在少女身上的探索。金帐内,有股不和谐的气息以蒙古系官员为中心慢慢扩散,把热闹的气氛一点点破坏。
“今天是我军大喜之日,请陛下干了此杯。臣等祝陛下威甲海内,德被万里!”叶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忽必烈身前,躬身敬酒。
威甲海内,德被苍生。联是全天下的主人,不跟没良心的人一般见识。忽必烈笑着想,举起了面前的杯子。
他明白叶李的意思,不希望在庆功宴上惩处伊实特穆尔,加深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平定乃颜的战争之所以旷日持久,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蒙古军将士们总在关键时刻给乃颜放水,令他每每在危急关头平安脱身。如果不是用了董文柄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良谋;如果不是采纳了叶李的建议,让汉军和探马赤军当主力,蒙古军做预备队;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准许汉军凭沙场功绩加入蒙古族,忽必烈不敢确定,今天坐在金帐里庆功的是不是乃颜!
“叶中丞说得好,联要让全天下的人分享联的恩德,做全天下各族的主人。”忽必烈将琉璃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挥手,让女奴再次斟满酒碗,捧起来,对呼图特穆尔吩咐:丞相,拿着这杯酒替肤去敬咱蒙古军诸将,肤与乃颜同室操戈,是为了平息战火,让草原早日恢复安定。众将跟在联身后立下的汗马功劳,联心里很清楚!”
“是!谢陛下隆恩!”呼图特穆尔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替众将先行道了一声谢,捧着酒碗走向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系将领。
见忽必烈如此宽宏,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将领反而感觉到惭愧了。举起面前酒碗出列,与呼图特穆尔相对着干杯,然后跪倒,把喝空了的铜碗高高举过头顶。
“好汉子!”叶李带头鼓掌称赞。
“好豪爽的汉子!”众人大声响应。
忽必烈挥挥手,压住众人的欢呼,说道:“联眼里,只有肤的鹰犬爪牙和联的敌人,没有族群区别。汉人、色目、还有其他诸族中的英雄,对肤忠心的,可以加入蒙古族,他们的子孙可以入怯薛,给肤和联的子孙做亲卫。可以入肤的学堂,跟着联的大儒们学理学,学治国之道。蒙古族中,哪怕是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只要他不服从长生天的安排,非要与联为敌。联亦不会再把他当成黄金家族的一员,当成蒙古的子孙!”
“陛下圣明!”各族文武一同站起来,应道。
“来,喝酒,吃肉!”忽必烈笑着举起琉璃盏,豪情万丈。
“喝酒,吃肉。跟在大汗身后永远有美酒,有羊肉!”武将们轰然答应。有人转着圈子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我大汗的战马,我是大汗的弯刀。……”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族官员汕汕地坐回了原位,蒙古人血脉中没有宽容,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们不能说忽必烈在辽东杀人、屠城的举止做得不对。但想想大战开始以来倒在弓箭和火炮下的几十万蒙古人,众人心里还是无法高兴得起来。
都是蒙古人的精华啊,一旦草原上的血流尽了,凭什么去镇压天下各族?伊实特穆尔郁郁地想。透过冰镇葡萄酒所升起的淡淡白雾,他看到一张张充满兴奋的脸。在美酒的作用下,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一些武将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痕。
那都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血,大汗带着汉人杀光了辽东的蒙古人,杀光了蒙古人!
伊实特穆尔想哭,又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眼中有泪,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只觉得头晕晕的,仿佛被按浸了一桶热血里,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
几个亲兵跑进帐篷,在呼图特穆尔身边耳语的几句。呼图特穆尔脸上露出几分惊诧之色,把头伸向忽必烈。
“把他推进来,把洋和尚,不,他们说的传教士也带进来!”忽必烈扔下酒杯,满脸兴奋之色。
亲兵躬身施礼,小跑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在众文武惊诧的目光中,几个彪形大汗用皮绳牵进了一串男男女女。走最前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蒙古人,青黑色的面孔上写满了骄傲。
“爷爷!”忽必烈怀中的蒙古少女跳起来,跃向俘虏们。
“哈哈,乃颜,没想到这头小鹿是你的孙女。联还没临幸他,你投不投降,投降了,肤让你全家衣食无忧!”忽必烈一愣,旋即大笑道。
少女试图替俘虏们解开皮索,被武士信手一挥,远远地跌了出去。乃颜不看自己孙女在别人脚下翻滚的惨状,昂首笑问:“我被奸贼所卖,又不是被你俘虏,凭什么投降你?”
“是么?”忽必烈丝毫不以乃颜的话为件,冷笑着问。
“是谁被我打得丢盔卸甲,连战马都换给了别人。我不到十万人马,你却发了近六十万兵,带着汉人来杀蒙古人,有何可吹嘘之处!”乃颜冷笑着回骂,仿佛此刻是他打胜了,忽必烈才是俘虏。
“大胆!”史天沐在旁边痛斥。主辱臣死,放任着忽必烈被人讥讽,是他作为臣下的失职。刚要寻章摘句数说乃颜的罪状,却听见对方问道:“这位是汉人吧。好好的去南方做人不去,为什么喜欢给忽必烈当狗呢?”
“他们史家的人就希望做狗!”绑在乃颜身后的一个年青蒙古人抢着回答。
史天泽、叶李等人的脸全变成了葡萄酒般颜色,几个蒙古族武将小声笑了起来,根本不看忽必烈被气得发青的脸。
“联不想跟你逞口舌之利!”忽必烈摇摇头,长叹着说。
亲兵们跑上前,从腰间拔出钢刀,按在了俘虏们的脖子上。只待忽必烈一声令下,就立刻将乃颜的头砍下来,给大汗出气。
“先别杀他们,把献了乃颜的功臣押到前面来!”忽必烈沉着脸命令。亲兵们一声答应,从队伍最后扶起几个身穿黑衣,手持十字架的传教士。
“陛下,我等受了乃颜胁迫,不得不侍奉他。请陛下念我等迷途知返,宽恕我等罪孽!”传教士走到忽必烈桌前,再次跪倒,哭泣着申诉。
“詹姆士,这就是你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忠诚么?”乃颜低下头,和气但鄙夷地问。他依靠文天祥的支援在临海的地方建了一座大城,凭借高大的城墙与忽必烈多对抗了三个月。
城破后,带着家人乘坐南方买来的快船出海,本以为可以找机会东山再起,却没想到被自己信任的主教大人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麻翻,作为进身礼物献给了忽必烈。
“我等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不愿意再看你假上帝之名为恶!”詹姆士主教变戏法似的换了幅嘴脸,冲着乃颜狂吠。
“不要吵!”亲兵用两记耳光结束了这场无聊的争论。乃颜虽然是俘虏,但蒙古人素来敬重英雄,看不起卖主求荣的家伙。詹姆士对忽必烈奴颜9膝,对自己的朋友穷凶极恶的样子激起了大多数蒙古人的反感。
挨了打的詹姆士手握十字架,低下了头。他来自遥远的西方,本以为依靠乃颜,可以在辽东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依甸乐土。却没想到把所有信徒都送上的祭坛。面对忽必烈的兵威,他做了主教们常做选择,把朋友献出去,换取“感化”敌人的机会。
“笸箩,在你们西方,如何对付不敬上帝的人!”忽必烈皱了皱眉头,低声问。
“通常绑在十字架上,用火净化他的灵魂!”马可·波罗站起来,恭敬地回答。跟在忽必烈身边这么多年,他己经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威。
“陛下,我们愿意主持这个仪式,送异端入地狱!”詹姆士带着众传教士们请求。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虔诚的信徒乃颜来说极不公平,但为了上帝的福音能在东方继续传播,牺牲掉乃颜很值得。大不了在遥远的将来,以教会的名义还乃颜一个圣徒的身份。反正在历史上,乃颜不是第一个被主教们牺牲掉的“圣徒”。
“乃颜,你看这样可好?”忽必烈不理睬詹姆士,以跟朋友说话般的语气同乃颜商量。
己经被詹姆士等人表现恶心到不想说话的地步的乃颜点点头,向忽必烈表示谢意。
“来人!”忽必烈拍了拍手,一群金甲武士随声而入。
“把这些装神弄鬼的洋和尚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笸箩,你去监刑,别让几个小丑损害了所有色目人的名誉!”忽必烈指着詹姆士,大声道。
“陛下…”詹姆士楞住了,直到被武士拖起来,他才明白忽必烈想杀的人是自己,无法理解东方逻辑的他立刻大声抗议:“陛下,陛下,我对你有功,你不能这样酬谢有功之人!
“用马粪堵了他的嘴!”忽必烈的命令里充满不屑。
武士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金帐里就再听不到詹姆士等人的抗议声。忽必烈走下去,亲手解开了乃颜身上的皮索,扶着他在自己身边,举杯劝道:“你和我俱是黄金家族,到头来却在草原上洒满族人的血。如果先祖们在天之灵看见,不知道有多伤心。干了此杯,你我一笑泯恩仇,今后依然血脉相连!”
“陛下这句话应该跟阿里不哥去说!”乃颜举起一碗酒,抿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全倒在了地上,“借陛下的酒敬替我死去的弟兄,他们都是大汗的子孙,都死在大汗子孙的刀下!”
“当年阿里不哥不仁在先,如果我不回军自救,就没有今天蒙古人的万里江山!”忽必烈又安排人把乃颜的家眷带到别帐休息,然后,再次举起酒杯。
“喝了这一杯,咱们和解。你替我去劝劝海都、劝劝咱们黄金家族其他兄弟,把大汗当年赐给的箭再扎成捆,咱蒙古人有力量不自相残杀,向南、向西,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
“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我却不想做大汗的牧奴。忽必烈,我信了上帝,那么厚一本经文只记住了一句话,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你替我报仇,我谢谢你。你杀了我,我也不恨你。但你想让我向你屈膝,我做不到。人的膝盖一旦直开了,就不愿意再跪下去!”
乃颜喝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
“难道你想让草原继续淌血,让蒙古人的精华死尽了,你才甘心么?”忽必烈厉声质问。目光依次扫向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扫向呼图特穆尔,扫向叶李、史天沐,“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不应该在一个帐篷里拔刀!”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人期盼地看向乃颜,真希望他答应忽必烈就此罢手。
北方还有几个跟着乃颜同时造反的王爷没屈服,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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