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人期盼地看向乃颜,真希望他答应忽必烈就此罢手。
北方还有几个跟着乃颜同时造反的王爷没屈服,海都又逃回了西方养伤。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许久与东方不相往来。如果乃颜肯点头,肯做忽必烈的和平使者,蒙古铁骑就有机会再次洪流般席卷大地。忽必烈说得对,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何必在一个帐篷里拔刀!“刀柄握在你手,陛下!”乃颜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下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把我们当兄弟,我们自然也愿意把你当兄弟。如果你把我们当奴仆,乃颜只希望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在草原上游荡!”
“你不想想你的孩子,家人?”有无数文武在旁边看着,忽必烈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收复乃颜的心思,低声追问。
“他们应该是大汗的子侄吧。大汗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同族,就如何处置吧。乃颜将死之人,管不了那么多!”乃颜放下酒杯,站起来,缓步向帐篷外走去。
“你!”忽必烈站起,想拉住乃颜。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得不站在了原地。半晌,才对着乃颜的背影幽幽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的血流在黄金家族的土地上!”
“谢忽必烈兄弟!”乃颜答应着,慢慢走出帐篷,走入了无尽长夜。
接连数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恺郁。他倒不是后悔自己杀死了乃颜,草原的生存法则里向来没有宽容的字眼。乃颜战败,忽必烈能像当年成吉思汗处死扎木合一样,把他装在马皮袋子里,让他不流血而死,己经很仁慈,任何人无论其是否同情乃颜,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挑不出什么错误来。
让忽必烈郁闷的是乃颜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什么“刀柄握在陛下的手里”,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这场黄金家族之间的自相残杀般。还有那句“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狗屁不通!汉人讲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蒙古人相信“两个脑袋的苍狼活不长”,精通两个民族权谋精髓的忽必烈坚信,任何一个民族必须由其精英来领导才能走得更远。至于精英们多吃点儿,多占点儿,明目张胆向家里抢一点那都是应该的事情,毕竟他们的作用远比普通人来得大。
可这“平等”二字却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着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来送死。北方草原上,还有势都儿、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宁可战死不愿向忽必烈屈膝。南方,有成千上万的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和党项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战旗下。
想到这些四处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气,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谬种,肤是长生天选择的大汗,总有一天,联会把你们全部踏在脚下,让你们知道谁才是对的!”
“乒!”楠木桌案应声而倒,奏折、公文、茶杯、毛笔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叶李、呼图特穆尔、伊察特穆尔、桑哥等几个伺候忽必烈处理公务的大臣赶紧跑卜前,一边帮着女奴们收拾地上的纸笔,一边低声下气的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陛下莫气,交给老奴牌们收拾他!”
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众人身边走过。叶李奴颜婢膝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比起当日的乃颜,叶李等人的确像掉光了皮毛的赖狗。可乃颜这种人又不肯为自己所用!难道找一个既聪明,又品行高洁的帮手就这么难么?
唉!”忽必烈长叹了一声,背对着众人问道:“你们说,联做错了么?”
“什么事情?”呼图特穆尔被问得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从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问。
“陛下是一国之主,出口成宪,怎会犯错!”史天沐最为机灵,匍伏在地上回答。
皇帝没错误,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忽必烈早就料到从汉臣嘴里问不出答案来,苦笑了几声,吩咐道:“史大夫和叶中丞都回帐休息去吧,特穆尔,你跟联出去走走。自从北征以来,联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
“是,臣、奴婢尊旨!”蒙、汉、色目大臣们答应着,退了下去。
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在几名亲兵的簌拥下走出了金帐。帐外当值的怯薛看见了,赶紧调了两个百人队来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后。一行人鱼贯出了营门,打马向东奔出十余里,来到一片无名的草场上。草原上地广人稀,又刚刚经历战火,四下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耳边只听见远处涛声和风声响成一片,抬头看,墨蓝色的天空干净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上,就像镶嵌在翡翠上的钻石一样夺目。
“呼图,你说联与乃颜之争,是联的错么?”忽必烈带住马头,低声问。
“乃颜起兵叛乱,陛下必须迎战。否则,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异处,又怎能说是陛下之错呢?”呼图特穆尔快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说,肤采用董大之计,驱使汉人杀蒙古人,杀错了么?”忽必烈继续追问,这是西方诸汗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也是诸汗国不肯向大元继续称臣的借口。每次被人提起来,忽必烈都觉得万分委屈。
“如果问全天下谁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选!”呼图特穆尔难得清醒一次,反应非常迅速。
“肤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让联做全天下的主人。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辽东吧!你自己对这事怎么看?”忽必烈回过头来,盯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幽幽地问。
那一刻,他不像一个椭万里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兵凶战威,特别是同室操戈,几乎没有胜负的分别!”呼图特穆尔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咸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没有参与叛乱。这些年战火连绵,打得草原上很穷。母马在迁徙途中下意,两岁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残一块处理掉。如果陛下不早日结束草原上战乱,还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
他的措词很巧妙,既没说忽必烈纵容汉军对反抗者进行灭族的行为是对的,又肯定了平叛战争的正义性。
“嗯!”忽必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叹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图特穆尔,直到把自己的丞相打量得浑身发毛,才展颜一笑,说道:“呼图,你现在越来越像汉臣了!”
“臣无论如何变,对陛下的忠心永不会改!”呼图特穆尔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继续补充道:“臣这几年边做事边琢磨,发现汉人治理国家的办法的确比咱们有效得多,大宋有国三百年,内部几乎没有大规模的叛乱!而在草原上……”
“可他们也阉割了一个民族,整个大宋,没有几个血性男儿。联当年听说叶李敢直面批驳贾似道,以为他是个有胆识的。结果他不过是一个马屁精,只有小聪明,没有大见识的脓包蛋!”忽必烈冷笑着插了一句。
董文柄死后,虽然以叶李、赵孟扳(赵匡撤十一代孙)、孔株(孔圣人后裔)为首的汉臣没少给朝廷出了好主意,但从整体上,忽必烈对汉系众臣还是很失望。虽然眼下为了平叛,不得不借助汉军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战争结束,忽必烈绝对不想再重用叶李等人。
“汉人中也有真英雄,只是,只是不肯为陛下所用而己!”呼图特穆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不知道忽必烈听了这句话是否会生气,但他觉得自己所说的绝对是事实。
“所以,叶李等人都是脓包软蛋也不奇怪!”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点着璀璨的夜空说道:“糊涂啊,联有时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是该抽你几皮鞭还是该奖赏你。你不用转弯抹角地提醒联,联虽然用汉军平叛,但这长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还是咱们蒙古人的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图特穆尔脸色微微有些红。好在星光还没亮到照清楚他脸色的程度,汕汕地笑了笑,为自己狡辩道:“其实,其实臣也不全是诋毁叶李他们几个。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叶李等人的确连猪狗都不如!”
“真英雄不为联所用,奈何?”忽必烈长叹道。乃颜临死之前的从容形象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身为同族的乃颜尚不愿像自己低头,更何况身为异族的文天祥、陈龙复等。
“陛下威甲海内,所向披靡。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图特穆尔不着痕迹地开解起忽必烈的心结。
“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妙,这话说得妙!”忽必烈瞬间觉得身上一轻,连声赞叹道。
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希导黔黔一声长嘶,箭一般窜了出去。
呼图特穆尔见状,赶紧纵马跟上来。周围的亲兵、卫士策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围成一个严密的半圆。
百余骑风一样在草原上掠过,马蹄声如雷,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雄浑。
“呼图,联若让你与李庭领兵北进,去征剿残余乱匪,你需要多少人马?”忽必烈纵马扬鞭,边跑边问。
“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贼支援。臣领十万兵,一年之内足够荡平他们!”呼图特穆尔被耳边的风雷声激起了豪情,提高了声音答道。
“西域诸汗国呢,联若派你出使,可让他们臣服否?”
“欲使诸汗如以前一样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若陛下想以诸汗为藩属,臣可尽力一试!”呼图特穆尔大声答。虽然贵为丞相,他却从来没像伯颜、董文柄那样曾经独当一面。
听出忽必烈想交给自己一个重要任务,忍不住心中跃跃欲试。
“文贼实力越来越大,联不能继续养虎为患!”忽必烈在海岸边带住马头,望着水面上星空的倒影说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
百余骑兵同时驻马,蒙古人很少见过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宽阔的水域,皆被惊得目瞪口呆。与茫茫大海相比,他们平素认为宽阔的草场,认为巨大的连营,就像一叶扁舟般微小。
甚至连他们自己,亦如同浩瀚银河中一粒尘埃。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宽阔所震惊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种博大雄浑。汹涌澎湃的波涛衬托着星空倒影,每一颗流星的轨迹都映得如白纸着墨一样清晰。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划过天际。刹那间的灿烂,亦是永恒。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着,说道:“肤欲领兵南下,与伯颜合力,一举扫平残宋。辽东叛军己经不成气候,肤给你留下十万兵马,你与李庭一同扫平了它。至于西域诸汗,肤不想让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愿,让他们成为藩属吧。这是汉人发明的办法,倒也简单实用。只是出使之选……”
说服西域诸汗称臣纳贡,双方之间由目前的敌对变为藩属关系,这个任务很艰难,需要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来完成。叶李等人固然聪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只会让西域诸汗觉得被大元侮辱。伊察特穆尔身份够高,却对辽东之战心中充满怨恨,派他去,恐怕会事得其反。
忽必烈再一次发现自己手中人才凋零,关键时刻,只有几个人可堪大任。并且年龄都己经超过或接近半百。一旦再有人蒙受长生天的招唤,恐怕自己身边己经无可用之材了。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图特穆尔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进言。
“不忽木?他的确是个将相之选。就是太刚正了些,最近,他接连给肤写了三封弹劾卢世荣的折子,说肤纵虎为恶。联这里,弹勃他的折子也有一大筐。”忽必烈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对不忽木的赞赏之意。“也好,肤本打算让他辅佐太子。既然肤己经决定回师,太子身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你替联拟一份旨意,升不忽木为中书省左垂,让他替联出使西域,与诸汗王重修旧好!”
“臣,尊旨!”呼图特穆尔愉快地答应。担任丞相以来,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荐人才,没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犹豫地接受,并授予对方如此高的职位。对于臣子来说,这象征着极大的恩宠。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会对自己高看一眼。继续保持这样的势头,相府门前马车云集的情况指日可待。
“联要亲自去会会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样的本事,能杀了联那么多鹰犬。”忽必烈望着宽阔的海面,自言自语道。“肤要亲自去会会他,看看他凭借什么实力,让联的手臂伯颜在鄂州按兵不动。肤也要亲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诉那里的汉人,所谓平等,不过只是一句空话。联是长生天的选择,长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肤的,联来了,肤看见了,联征服了!
“联来了,联看见了,肤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马鞭,对着大海狂喊。这是马可·波罗给他讲的西方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那个王一样杀人无数,但几千年来非但没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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