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指示反馈回前线,什么事情都晚了。
  众人议论了几句,不得不认可了文天祥的说法,但对宽待“谋反”参与者的事情,还是有些抵触。
  “解决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劳永逸。大都督从开始到现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对声不断壮大。你不能因为别人置疑或反对就杀了他们,那无异于杀人灭口的强盗行径。况且他们毕竟还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敌!”文天祥看着众位满脸求知欲望的年青人,很认真的解释道。
  当年,他跟刘子俊、曾寰等人也没少进行类似的沟通,但最终大伙还是无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边换了一群年青人,经历过新政熏陶和学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让他们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别人的思维完全与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间有一个沟通和妥协的交点。
  “鞑子杀人屠城,因为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在明知对方不把自己当同类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当汉奸,这是为什么?”文天祥低声问,然后自己给出相应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朝廷和官员拿自己人也没当过同类。如果我们希望华夏百姓在外敌面前能保护自己和国家的尊严,首先,在自己的国家内要让他们有头脑,有尊严地活着!”
  文天祥慢慢地说着,无数记忆闪现在眼前。十三世纪后,西方渐渐野蛮走向文明,东方的发展脚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打断,由文明一点点坠入野蛮。
  是炎黄子孙真的比那些海盗的后代差么,还是华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记忆中那个大同世界。如果一个民族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除非他去做奴隶,否则根本永远无法与别人去大同。
  这个诞生了孔子、司马迁、老聃、韩非的国度,绝不应是对内残忍,对外无比柔弱。这个拥有李广、班超、马援的四千年古国,也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次坠入轮回。
  如果这个国家的英雄豪杰把内斗的勇敢放到抵御外辱上,把对外的宽容大度反过来放到自己人中间。让懦家的严谨、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细、墨家的真诚走到一处,像坚守自己的信仰一样坚守彼此之间曾经的承诺,这个民族无需浴那三百年地狱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释着,自百丈岭醒来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像别人解释自己的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有没有皇帝不是大问题,谁来当皇帝亦不是关键。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坠入轮回。五胡乱华,我们的民族面临第一次灭种,男人成为人家的奴隶,女人成为人家的玩物和肉干。经历了唐的强盛、宋的宽容,又几乎被蒙古人所灭,城市被焚毁,农口被变成牧场,男人女人统统变成四等奴隶,生命的价值不抵一头驴。
  “从汉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轮回从明君开始,从昏君走向结束。成不过一家福芷,败却要赌上整个华夏的命运。这种一盛一衰的循环己经够多了,不需要再重复……”文天祥酎心的解释着,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些,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蛮征服。然后是南京大屠杀,三十万生命化作一捧黄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国家强大的手段。约法也不是目的,是为了让国家的制度有一个自我完善的开始。没有一劳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时倾听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声音,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机会和可能……”
  幕僚们静静地听着,有些观点,他们在学校听教授们讲过。有些观点,却是他们平生闻所未闻。有些观点他们能接受,有些观点他们根本不赞同。但是,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文天祥说得对,大伙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大,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观点和方法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
  “嘀嘀哒哒嗒”早饭的号声响了,幕僚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回走,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肩膀己经不像原来般沉重。
  “谢谢丞相大人!”宋清浊找了个机会,走到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
  “谢什么?我应该谢谢你们!”文天祥坦诚地回答。这是一句真话,如果没有年青幕僚们的质问,心中有些郁结,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打开。
  “丞相与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实姓赵!”宋清浊压低声音,有些惭愧地说道。自从入伍以来,他一直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刑,皇上的远房兄弟,是么?”文天祥微笑着问,满脸都是阳光。 
 
 
 
  
第八卷 宿命 第二章 国战(一)
 
  江南西路秋色与北国大相迥异。这里山多地险,过江而来的北风被山川所挡,止步不前。掠海而下云气又被峰峦所隔,凝滞不动。风云际会之间,晴雨难料。把群山脚下的荒原滋澜得碧绿如墨,沿着山脚向上,层层树木却深红浅黄,如有人用画笔涂抹过般,说不出的绚丽。
  “老夫早闻江南秋好,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俗!”伯颜用马鞭指点着眼前无边秋色赞道。上一次大军南下,他一路攻城拔寨,势若破竹,一直打到临安城下也没顾得上欣赏江南风物。如今大军被邹讽挡在厌原山外,他反而有暇顾及起眼前无边秋色来。
  他有心情,左右将士却提不起几分兴致。大军被挡在连绵群山外一个多月也未能前进半步,弹丸小县奉新城外,敌我双方的尸体加起来三万有余,名震天下的蒙古铁骑却始终突不破一伙草贼流寇的防线。再这样僵持下去,不用战,光拖也把弟兄们拖残了。
  到了这个境地伯颜还有心思游山玩水,的确无愧他的宰相肚量。不理睬部将们的沮丧心情,他陶醉地吟了半阙韵律不调的小词,又哼了一段不伦不类的蒙古牧歌,马鞭向前方另一个山坡指了指,大笑着命令:“许久没活动筋骨,尔等陪老夫纵马,如何?”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胯下是一匹产自三河的追云驹,耳如竹批,目如悬铃,四条腿纤长有力,一腾一纵之间己经去了两丈有余。众将士唯恐主帅落单后被山间贼子所害,赶紧打马急追。四百余骑云影般从丘陵间掠过,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伯颜在山坡最高处带住坐骑,回顾。一番驰骋下来,他额头上己经见了汗,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倦意,看着众将士陆续追上来,在自己身边驻足,伯颜用袍袖抹了把汗,叹息着说道:“年老不逞筋骨之强,想当年老夫率大军过此,一日夜赶路三百余里,亦未曾汗出如浆,如今,嘿!”
  “丞相宝刀未老,雄风犹在!”上万户火者不花大声说道。当年他曾追随伯颜在鄂州以二十万大军击破大宋六十万兵马,战后人不离鞍,马不解带,沿江东进,一路上先后将数路勤王兵马击溃,这才奠定了灭宋之战的大局,逼得谢太后不得不投降。对于他们这些追随伯颜多年的老将来说,当年鄂州会战和江南奔袭代表着戎马半生以来最高的荣耀与辉煌,所以每次被人提起,浑身的热血都有一股沸腾的冲动。
  “嘿!”手拈着胡须,满意地点头。这正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无论战局怎样胶着,各缓将领必须有必胜心态。如果战局未定前将领们的心思先乱了,那么整个战役也没有了任何悬念。
  “末将愿追随伯颜大人,再创辉煌!”几个军中后起之秀见老将们大拍主帅马屁,也不甘落后地上前说道。
  “再创辉煌,这话说得不错!”伯颜在马背上伸直身躯,指着更远方最高的山峰问道,“你们相信这区区几个土丘,就能阻挡住老夫的脚步么?”
  不待部将们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老夫纵横半生,每到一地,势如破竹。若一辈子都打这种仗,岂不令人乏味?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坚守不出,正合我意啊,正合我意!”
  “丞相刚好拿他炼兵!”火者不花追随伯颜多年,甚知其心意。听伯颜说完,立刻捧场道。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吹一唱,很快把失败的阴影从年青将领们心头扫了去。个别将领虽然不相信火者不花的练兵之说,见主将如此自信,郁闷的心情也跟着活跃起来。一时间,山坡上秋风萧萧,战马嘶鸣,豪气直冲霄汉。
  伯颜见士气被自己三言两语鼓动了起来,随即开始趁热打铁,“传令格根,带新附军加强攻势,昼夜不舍,本帅十日内要与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会猎!”“是!”传令兵应声纵马,顺着山坡急冲而下。马蹄带起的烟尘犹如一条黄龙,滚滚向新附军的营垒飞驰。
  “好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伯颜手拈着胡须,自言自语道。脸上的表情露出七分赞赏,三分鄙夷。
  破虏军主帅邹讽的确是个半路出家的将军,虽然做过兵部侍郎,他却和这个时代宋朝的大多数领兵武将一般,是正宗的文进士出身。大宋朝重文轻武,这个传统直到国破家亡的时候都没扭转过来。邹讽领军之后,胜少败多,当年赣州之战更是大败涂地,身边的士卒几乎丧尽,全凭着运气才从乱军中逃出生天。
  文天祥百丈岭练兵后,历经无数次败仗的邹讽开始转运,对敌时渐渐从不胜不败到转败为胜,最后在赣州一战而击溃了选春的十万雄兵。纵是如此,他在蒙古军将领眼中依然是一个不会打仗的二半吊子将军,在伯颜的刻意推动下,蒙古将士一致认为,破虏军能在邹讽的率领下击败选春,一半是凭借运气,另一半凭借大元朝精兵俱在北方平乱,无暇南顾所致。一旦大军倾力南进,由邹讽这样的糊涂将领带领,破虏军战斗力再强,土匪流寇们的人数再多,也难逃最终灭亡的命运。
  为了尽最大可能打击敌方士气,也为了激破虏军早日出战,伯颜还特意请军中汉人幕僚把邹讽平生败绩编成了江西俚歌,教麾下的新附军每日于华林山、飞霞山、奉新城附近吟唱,“一战失梅州,三军将士胆皆丧。再战败龙岩,回师路上闻鬼哭。旌旗十万下湘赣,只见将军匹马还……”
  很多破虏军老兵被气得暴跳如雷,主动请战,邹讽就是按兵不动。到后来,连前来助战的民军和刚刚反正的新附军都把这首歌学会了,私下里在军中流传。邹讽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命人把整首歌词用正楷抄了下来,裱糊好,挂在自己的中军帐内。
  “一战失梅州、再战败龙岩,旌旗十万下湘赣……”其中梅州、龙岩之战失败的责任不在他,一次邹讽的任务本来就是诈败诱敌,另一次是因为王积翁和黄去疾两个一方统帅级的人物突然叛变。但与李恒的赣州会战失败,邹讽却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
  正因为如此,他才拒绝将士们出击或偷袭敌军的建议。跟随在伯颜身后的除了一部分从荆湘赶来的新附军外,大多数都是经历过十到二十场大战役的蒙古老兵,无论单兵格斗能力和协同配合能力都不在破虏军精锐之下。眼下各地赶来的民军士气虽然高,却不擅长野战,更打不得逆风仗,一旦局部处理不当,整条防线都可能崩溃。
  江南西路山多,道路少。这样的地形最适合凭险据守,只要把几个关键地点塞住,伯颜即便算无遗策,在群山之中也没有施展空间。况且蒙古军最拿手的就是长距离奔袭,把主要道路封堵住,依靠高山和堡垒跟他顶着打,就可以避免敌军绕路袭击自己的大后方。
  更重要的是,邹讽相信时间在自己一方。几年来,在大都督府的努力下,福建和两广越来越繁荣,国力和民心都在一点点恢复,而北元的国力却越来越呈现衰退现象。伯颜是个无敌统帅,他手下兵多将勇,但没有稳定的后方支援,战局拖得越久,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些破虏军老兵听山下新附军唱俚歌听得气愤,自作主张唱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附近几支民间武装齐声相合,这首从百丈岭上流传下来的破虏军军歌虽然词句粗陋,腔调却极其激昂。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对被征服的不甘和对入侵者的仇视。
  满山遍野的军歌响过后,民军士兵们向山下唱俚歌的新附军将士戏弄地问道:“弟兄们,你们什么时候换祖宗入蒙古籍啊,你家有姐妹吗,值不值头驴钱啊!”
  大元朝将百姓分为四等,南方宋人因为投降得最晚,所以地位最低。在蒙古贵胄眼里,地位低下者全无自尊可言,其家中财货可以予取予夺,妻子、儿女也是想杀就杀,想奸即奸。哪家的女子被蒙古老爷看上了,那是恩典,决不是侮辱。
  几句话刚好戳到新附军士兵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