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带队的宋将一声轻喝,小船骤然加速,迎着黑夜中的箭雨向前冲去。几个划桨手被流箭射中,晃了晃,栽进了河水。立刻有人扑上来,接替了他的位置。鼓角声中,小船向扑火的飞蛾一样,扎向元军水寨。
“举火!”宋将低沉的声音盖住所有鼓角。
烈焰在放了油的船头骤然腾空,浓烟中,桨手们用力划着,划着,划向越来越近的元军。
“弃船,出击”。领队的宋将咬着钢刀,带头跳进了河水。船上的弟兄跟在他身后跳了下去。失去控制的火船闯入元军水寨,裹起越来越多的浓烟。睡梦中被惊醒的元军乱成一团,在甲板上拥挤着,躲闪着,眼睁睁看着牛头马面在火焰中露出笑脸。
一个粗通水战的汉军百夫长提起汲桶,刚刚把吸水一端插入河中,还没等拉组织人拉动活塞。水下,突然掀起一道黑色的浪。
浪头顺着汲桶越过船舷,打在百夫长的脸上。没等他张口叫骂,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胸口。赤着上身的大宋士卒把刀,扑近满船乱军中。
喊杀声从水寨中响起,没人预料到,承受了二十余日围攻后,守军依然出来夜袭。措手不及的北元将士慌乱地抵挡着,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怎样才是最有效的抵抗。处处的烈火,处处的厮杀声,彻底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烈火,照亮了水面。
几艘大船,几十艘木筏子,载着城中的儿童,和大批百姓,从元军水寨前冲了过去。船上静悄悄的,数千人,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盯着被烈焰映红的江面,还有火海里奋战的身影。
那些身影,就像涅磐中的凤凰,用生命,跳出了一生中最美丽的舞蹈。顺着这舞动的节奏,无数大元士兵掉进水里,掉进火中,失魂丧胆。
火海被慢慢抛在了身后,渐渐消失于黑暗中。眼前的水面越来越宽,侧面吹来的风也有了丝丝凉意。
跟在船队后头的竹筏渐渐散去,百姓们弃筏登岸,开始再一次流离。正东方,慢慢有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将天际烧得像昨夜的烈火。
快到入海口了,只要从澄海寨的守军面前冲过去,几船的学童就可以安全离开。都统方胜用血红的眼睛回望西边的江面,那个方向,已经没有了潮州的影子。
天亮的时候,就是索都再次攻城的时候。马将军,潮州的兄弟们,就要走向人生最后一程。
血从方胜嘴角流下来。他恨,恨鞑子的残忍,更恨大宋行朝,被潮州支援了那么久,关键时刻,居然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
海上,至少还有十五万大军啊,而城外的索都,不过是五万兵马。
“将军,前方出现战船”!有士兵冲到方胜身边,大声汇报。
“什么!”方胜大吃一惊,三步两步从船尾跑上船头。极尽目力向远方看去,逆着水流,看到十艘大舰高扯着帆,快速向自己驶过来。
“旗舰所有士兵上甲板,准备肉搏。第二舰和第三舰准备突围,不与来敌纠缠!”方胜利落地下达的准备迎敌命令。心中涌起几分悲凉。
自己这方,只有三只中型江船。而对方,却是三艘样子古怪的福船,和十艘尖头、斜底的广南铁栗木打造的战舰。不用靠近,单凭船只,已经分出了胜负。
“都统,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入水!”一名都头走上前汇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可看见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叼着短刀,手持锤子和凿子,站在船弦边。
“告诉弟兄们,别与人拼命。一会开战,尽量将落水的孩子接上岸”,方胜摇摇头,低声吩咐道。铁栗木是广南特产,遇水后,硬得像铁疙瘩,区区十几个人,根本没机会把对方的船底凿开。
“一会儿,能救多少孩子就救多少。然后带着他们离开,让他们别忘了自己是宋人!”方胜大声喊道,低头抓起身边的大弓。纵使命运要让他们这伙人灭亡,在接受命运那一刻,他也要让元军付出血的代价。
对面的船,越迫越近了。突然间,方胜放下了弓,整个客舟被欢呼声充满。所有人看清楚了,对面的船帆上,浓墨重彩,涂着的一个 “宋”字。
第三卷 薄暮 第一章 弄潮(五)
在百余名宋人的齐力推动下,绞盘缓缓旋转,投石机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将用于配重的装满泥沙的柳筐慢慢升起。
马哈马沙用带满戒指的手量了量,指了指杠杆的上的标尺,几个大食人呼喝着,命令士兵将更多的柳条筐挂在配重端,同时,将驱赶着宋人,将一枚标有重量的圆形石蛋,抬进炮兜里。
“放!”马哈马沙一挥手,站在高台上的操炮手扳动机关,放松配重。装载了数千斤泥沙的柳条筐借着重力“忽”地落下,将杠杆另一端的石头弹丸远远抛了出去。
带着呼啸的风声,石蛋掠过潮州城墙。几所临近城墙的房子瞬间变成了瓦砾堆,大地震颤着,发出隆隆的回响。
“减掉一百斤沙筐”马哈马沙大声命令。临近他的另一台投石机快速开始运作,在皮鞭与钢刀的威逼下,被抓来的大宋青壮不情愿地爬上调节台,肩扛手抬,将标记着重量的柳条筐卸下来,放到一边。
城里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劳碌的奴隶们绝望地想,前几日,他们还能凭借站在城墙上的优势,发射火箭和“万人敌”(一种可抛射的火药包,用于防守)来破坏蒙古人的投石机,而今天,他们连反击的力气都没有,任由巨大的石弹丸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在回回人马哈马沙的修正下,一点点靠近城墙。
“放!”又一颗石弹随着马哈马沙的命令飞出,呼啸着砸中了城墙角的敌楼。青砖搭造的敌楼立刻像豆腐一样被切了下去,烟尘冲起,遮住初升的朝阳。
这样的配重刚刚好,马哈马沙用手比了比,示意所有投石车参照刚才的那一次射击调整配重。二十几巨投石机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伴随着蒙古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将石弹抛向半空。
地面上出现巨大的阴影,风雷之声从天空划过,巨石弹丸砸在潮州城那已经残破的城墙上,一块,两块,三块。城墙摇晃着,颤抖着,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轰然裂开了一条三丈余宽的大口子,将城内宁静了数百年的繁华全部暴露在强盗的眼底。
“呜――呜――呜”,凄凉的号角声在中军大纛下响起,一面金黄色的战旗伴着角声缓缓升到与大纛同高。看到令旗的千夫长查干巴拉呐喊一声,带着千余武士向前驰去。
抛石车停止了惊雷般的射击,接下来的声音却更令人恐惧,那是千余支羽箭飞向天空的声音,带着风,带着箭头撕破破空气的声音,从城墙裂口处射了进去。
蒙古骑手嗷嗷叫着,一边射击,一边策马从护城河畔跑过。只一轮驰射,裂口处已经不可能再有生命。密密麻麻的羽箭扎在城墙后的屋檐上,街道上、民居的土墙上,如同吸血蚂蟥般,将一切可能藏有生命的地方扎满。
城内依然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透过破碎的城墙,索都可以看见远处的街道上,有百姓和士兵匆匆跑动的身影。那是昨夜没有趁乱突出重围的人,他们正努力在街道上堆建着各种障碍,试图推迟一个城市灭亡的时间。
“命令那新附军架桥,查干巴拉的千人队用弓箭掩护,野律赫的千人队和那些汉军准备,等桥架好后马上从城墙缺口处冲过去!”索都冷冷地命令道,鼻孔兴奋地一张一合,仿佛已经嗅到了渴望以久的血腥味道。
“是”,左右答应一声,高低错落地升起几面战旗。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彼此配合着,靠近潮州城,将一根根巨大的木材用车推过去,横向护城河对岸。城中断墙后冲出几个幸存的宋军,试图阻止新附军架桥,立刻受到了蒙古弓箭手的照顾。千余蒙古人同时对付几个目标,轻而易举地将守军压制住。木桥一点点延伸,终于,另一端落到了护城河队岸。在河岸边等待已久的探马赤军和汉军将士发出一声欢呼,快速按事先排好的次序从桥上跑过,越过倒塌的城墙,冲进已经没有防御力量的城市。
“进城、永不封刀!”索都兴奋地举起马刀,对着身后的将领们喊道。
随军将士响起狼嚎一样的欢呼,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命令。不封刀,即意味着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已经被索都判处了死刑。
“辛苦”了二十余天的将士们可以为所欲为。
“弟兄们,冲,财富和女人在城内等着我们!”一个蒙古将领回身呼喊到,带着本部人马冲了出去。
第一波跨过木桥的士兵已经冲进了城内,与守军短兵相接。一个又一个大宋将士倒在潮州街道上,用生命阻挡着元军前进的脚步。
几个身穿长衫的读书人挥舞着镇尺跑上街头,试图减缓屠杀者的脚步。
“杀!”蒙古武士嚎叫着,将短矛刺进提着镇尺迎战的读书人肚子,长袍立刻被血浸透, 读书人不甘心地握住矛杆,缓缓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布满碎木的街道上。
“笃、笃、笃”,几支冷箭从元军队伍中射出,将一个试图逃走的屠户射翻。那个屠户刚刚用杀猪刀捅了一个探马赤军伙长,倒下时,脸上还带着满足的微笑。
“杀,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这是索都下给士兵们的命令。屠城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才能制止南蛮人的反抗。这个潮州城,先后羞辱了蒙古人两次,第一次,他让索都的数万兵马刹羽而归。第二次,他以一支孤军坚守了二十余日。
这样的城市不能留,留下来,必然是反抗者的榜样。
索都兴奋地咆哮着,指挥着一支又一支千人队加入到屠杀行列。又一个城市要变成牧场了,过几年,血染过的土地会格外肥沃,蒙古人可以尽情地在草原上放歌,看着白云一样的羊群在原野上飘动。
有人在城中点起了火,浓烟从城市中各个地方升起。抵抗者的力量随着浓烟位置的推移,一点点退向潮州府衙。蒙古武士、党项劲卒、汉军、新附军、彼此配合着,“专业地”进行着毁灭文明的工作。
“咦!”某个新附军百夫长无意间低下头,捡起了一块拌了他的碎木头。
新劈开没多久的木材上,湿漉漉的,沾满了抵抗者的血。在那殷红的血色下边,却是湿漉漉的,带着股菜花的清香。
“坏了,大家不要放火,不要放火!”百夫长疯了般地喊道。
没有人理睬他,杀红了眼的蒙古武士,探马赤军,在已经开始燃烧的房子边,点燃火把,将更多的房子点燃。
没有什么比毁灭城市更让人感到愉悦。每一个火头升起,都摆着无数人的欢呼,有蒙古人,有党项人,有契丹人,有汉人和他们的兄弟南人。
士兵们如发了疯般,完全沉浸在索都赏赐给他们的“娱乐中”。永不封刀,城中所有财富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随便抢。所有女人都是他们的,他们可以随便奸污,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几个幸存的女子。所有房子都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烧,就怎么烧。
“不要放火啊!”百夫长叫喊着,看着城中的火势越来越大。
知州马发站在府衙内,听着衙门外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轻轻地笑了。作为大宋地方官员,他已经为这个城市,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大人,时候差不多了!”几个白胡子士绅笑着说道。
“是啊,差不多了!”马发笑着,擎着一支火把,走到院子中间。无数受了伤无法撤走的士兵,和无法撤走的百姓笑着围了过来,把马发围在中央,仿佛要和这位和蔼亲切的地方官员出游射猎。
会挽长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砰,”,一颗烟花骤然从城内升起,爆裂,满天花语纷纷落下,一瞬间,比天边的太阳还明亮。无数道火苗窜起来,沿着街道,沿着墙根,沿着屋顶。
木制的民居,竹制的小楼,还有青砖碧瓦的豪门大院,学馆祠堂,一齐燃烧了起来。烈焰协裹着浓烟,吞噬着城中的生命。蒙古人、契丹人、党项人、汉人,宋人,不分国家,不分语言,不分宗族,一同裹进遮天烈焰里。
杀入城中的元军四散奔逃,拼命向城外跑去。大批赶进城中的参与杀人游戏的士卒不明白城内发生了什么变故,收拢不住脚步,与逃跑者撞在一起,相拥着滚在地上。无数双脚步踏过来,将倒地者踏成肉泥。
“南蛮子用火,南蛮子用火……”,有北元将领绝望地喊道,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这场火灾,还是城内守军刻意引诱他们进城同归于尽。
先前通向快乐的天堂的城墙豁口此时已经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士兵们拥挤着,不惜拔刀相向。几个元军将士被火焰追上,卷进烟尘中,身上的皮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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