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有很多读书人离开了福建,抱着满心的失望去了北元,或者去了海上行朝。
但也有一部分像许文斌这样,不喜欢贪污的人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地方事务处理好。
众人见许文斌的样子不像做作,陆续站了起来。一个年龄稍长的庄户被大伙怂恿着上前,低声问道:“老爷,这些粮食,是大伙对破,破虏军的一点心意。大老远的,大伙挑来了,您做主,收下,明年,大伙再不送,行不?”
“您老别害我,我擅自做主收了您的粮食,丞相知道了,回头就罢了我的官!这粮食,您带着大伙,挑回去,自己吃。并且告诉村里的百姓,谁也别送,谁送,就是跟老爷我过不去!”许文斌脸红脖子粗地答道,才说了几句话,额头上已经出了汗。不知道是被百姓憋的,还是被大伙的举动吓的。
丞相府办的那份叫做报纸的东西上面说得好,“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自古以来,都是老百姓养活了当官的,而不是当官的养活了老百姓。吃了老百姓的供奉,不用心做事已经是不该,再贪赃枉法,那就是王八蛋,连妓女都不如。
“老爷,您,真不收?”庄户人小声问。读书人的话,他们不敢全信。分明是篡位,他们通常叫禅让。明着要夺权,还得百官三次劝进。这么多白花花的稻谷,人家说不要,自己可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对方再等着一劝再劝。
“不收,不收!”许文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真的不收!”庄户人家抬高了声音,盯着许文斌的眼睛问。心头慢慢涌起几分带着欣喜的渴望,唯恐许文斌客气够了,话峰徒转,说出恭敬不如从命的话来。
“不收,您这老丈,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我今天拍着胸脯告诉大伙,不收,福建北三州,任何一个官府敢擅自收了你们的稻谷,文大人肯定让他给你们挨家挨户挑回去!”许文斌抬起头,大声喊道。他终于明白了庄稼汉们的意思,这些被欺负怕了的庄户人,是怕自己这些读书人言而无信啊。
难道,圣人门徒,在百姓眼中,真就没干过半点好事么!许文斌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难受异常。为儒林,也为自己。
百姓们高兴地道谢,挑起担子,以最快速度散去。官府不收,商家会收的。换了银子,家里的屋子,用具,女人的衣服,孩子的书包。还有,还有那么多可以买,但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
比如,那个摇一摇就生风的风葫芦,买一个放到灶下,就不用让女人拉那沉重的风箱。搬一个回家去,再也不用担心婆娘每天做一大家子的饭,拉风箱拉得肩膀疼。
比如,那个花式新颖,幅面宽大的黎布,扯几尺回去,已经到了嫁人年龄的女儿,眼睛肯定会闪亮。
比如,那个新式的折叠桌椅,买一套房子屋子里,来了客人方便,自己也觉得荣耀。
比如,那新式油灯,亮,并且省油,孩子读书,也不会熏坏眼睛。穷文富武,庄户人家的孩子,上了学,将来就不会在土地里寻食。
做官也好,经商也好。只要做文大人那样的好官,杜大人那样的好商人,就给父母长脸,给祖宗长志气。
庄稼汉们盘算着,合计着。脑海里慢慢多出了女人喜欢的头花,孩子,喜欢的糖果,还有一壶平时不敢喝,也舍不得的花雕酒。
心中慢慢被幸福填满,眼睛里也闪出希望的光。
各家米店前,卖粮的人群早已沸腾。粮食出了手的乡民们,兴奋地数着碎银,用牙挨个咬上一遍,不管银子上还有别人咬过的齿痕,也不管手上还粘着稻壳的碎屑。
火云居士带着米店的大小伙计,忙忙碌碌地在自家米店里,将收来的粮食上秤,装到统一的大麻袋里。
趁机压价,大斗换小斗的事情是不用想了。丞相府的告示早就贴到了城中各个米店门口。为防止商人们在丰收的时候赚黑心钱,丞相府早在半个月前就通过报纸和邸报、公文等手段,严令各地官员确保秋收。粮食收购价格必须与去年持平,还明确说明了,如果有投换粮斗,克扣百姓银钱的情况,百姓可以去哪里投诉。丞相府的官员将怎样处理。
半个月来,经过那些读书雅士和走江湖说唱的闲人评论传达,所有百姓都知道了这个命令。和以往大丞相府的那些均田、免税政策一样,非但有条文框架,还有辅助执行的各项措施。
如果商家和地主违背政令,百姓则可去地方官员那里投诉。如果地方官员不肯受理,或勾结豪绅,则百姓可到丞相府告状。或者在丞相府派出的巡回监察使到来时,拦路喊冤。丞相府会专门派人给大伙主持公道,除了处罚相关官吏,还会对百姓的损失作出相应赔偿。
如果真的像青阳道长所说,文丞相在收买人心。至少,丞相大人为收买人心花足了本钱。摇着头,火云居士郁郁地想。
与去年持平的价格收购粮食,他的米店并没有损失。丞相府的度之员外郎杜规早就通知过各家米店,他们收上来的粮食,丞相府可以用多出一成的价格购买。米店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保证粮食的质量。第二,将粮食装袋,集中送往大都督府后边的公库里。然后,就可以跟据上缴粮食的总数,去都督府相关官吏那里领取银子。
仔细算下来,米店的收益比往年多了数倍,并且其中没一文昧心钱。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让火云大犯思量。
“这样的官儿,真的要除之而后快么?”火云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活了半辈子,大宋的天下也好,蒙古人的天下也罢,这样讲道理的官府,他没见过。这样负责的官员,他只在评话里曾经听说。
“跟上文大人,算有好日子过了!”一个卖了粮的百姓,捂着鼓鼓的褡裢,感慨地说。
“可不是么,这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立刻有人附和。
老百姓厚道,但也认死理。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铜钱,在他们心中,比君臣大义分量大得多。
“一群愚民!”打扮成小伙计模样的多福道长嘟囔着骂。他受到青阳道长指使,混在火云的米店里观察不远处大都督府的布防情况。艰苦的扛粮包工作,让他对文天祥更加嫉恨。
刺杀这样一个大人物过于艰难。
虽然文天祥身边的侍卫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丞相府周围戒备的侍卫也不多。但一天到晚,几乎见不到文天祥走出丞相兼大都督府的前门。这个大宋右丞既没有登高赋诗的雅兴,也没有去青楼品酒赏花的爱好。刺杀这样一个除了去军营,就是回府办公的人,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少。
从丞相府正门冲杀进去,那是荆柯、聂政这样豪侠才能做的事。多福和青阳等人虽然自诩侠义,却没古人那副忘我的胆量。
“掌柜的,今天的米,请送到大都督府后院的‘天’字库!”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走进米店,亮出号牌,客气地命令道。
“知道了,马上给您送去!”火云道长高兴地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安排伙计。
多福道士放下手边的活,低着头凑了过去。因为办事不利,他已经被青阳道长训斥了好几次。想想青阳那疯狗一样的嘴脸,多福的心里就仿佛有无数小鼓在敲。眼下有个机会可以混进大都督府,他当然不会放过。
“你去吧,路上小心!别惹麻烦!”火云居士叹了口气,对着多福低声叮嘱。他不敢阻挡青阳的安排,也不敢打击多福的积极性。在这伙一心想投靠蒙古人升官发财的人眼里,自己已经是个肉中刺。一旦再多管闲事,说不定,哪天先被同门师兄弟给清理了门户。
“原来是文大人买了我们的粮食,我还奇怪呢,怎么今年伙计们没有鸡蛋里挑骨头!”听到了官差的话,一个卖粮的百姓跟同伴嘀咕。
“当然了,赔钱的事,掌柜的们怎么会做。卖了粮,我得去庙里上逐香去。文大人不收咱们的赋,咱们就求神仙,保他个平安吧!” 收到了钱的百姓,大声回答。
“是这么个理儿,这样的好官,点灯笼都寻不着。他不收礼,可咱不能不讲良心啊!” 百姓的话,在火云耳边不停地回荡。
良心?火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心,从早晨起,一直在砰砰地跳。贴着胸口的护身符已经被汗湿透了,粘粘的,摸在手里说不出的难受。
大都督府内,一片忙碌景象。
户部度支员外郎杜规带着一干下属,将算盘打得啪啪直响。在他的调度下,米店掌柜们将刚刚收购进来的粮食运送到指定的粮库中,然后到相关部门领了银子,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的店铺。
丞相府爱护百姓,并不意味着要抑止商人的逐利欲望。商人们以去年的粮价从百姓手中收购粮食,而大都督府则在这个价钱上加一成,大宗从商人手中将粮食入库。这种让利给地方的点子是杜规想出来的,实行之后,效果出奇的好。
破虏军刚打下的地区根基不稳,收取农赋,也未必占得到下一个秋收。而官府向百姓收赋,官府入库一,往往胥吏帮闲们从中捞取其九。所以文天祥干脆免去了福建地区所有农赋,改由破虏军出钱向百姓购买,从通过这种手段与北元争夺民心,也让百姓知道,除了给人当奴仆外,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法。但购买过程中,又会给经手者巧取豪夺之机会,所以,杜规干脆采用这种商家收购,官府再从商家总收的方式。既节约了官府收购粮食的人手,又让商人们赚到了利润。
劈劈啪啪的算盘声衬托下,杜规嗓音里充满兴奋。
“老周,带几个人,把新送来的粮食,安置到星字一号库,天字六号仓已经满了!”
“老赵,去城里各收购粮食的地方巡视一遍,让大伙注意质量,尽量给百姓碎银子。好带!没有,没有到大都督府银库找人换!”
杜规大声喊着,圆圆的小肉眼泡眯缝成了一条线,衬托着圆而胖的大脸,活脱一幅奸商相貌。
但他做得却是实实在在的事。
文天祥在福建施行新政,不收赋,不纳粮。破虏军的收入除了官办工厂外,基本断绝。而减租减息逼出来的商贩头上,一时也收不到太多的商税。作为破虏军的大管家,杜规必须把新式工厂、矿山赚回来的,和造假钞换回来了的钱,每一文都用在该用的地方。
在他的精打细算下,一向入不敷出的大都督府已经慢慢有了盈余。看着府库的帐目一天天丰满,杜规的心里充满的成就感。
曾经死过一次的他,更了解生存的快乐与价值。
当年,从蒙古人屠刀下拣回一条命,杜规千里迢迢来到百丈岭上。本来只想在军中作个武士,用钢刀,面对面地杀死那些禽兽,给家人和同伴报仇。
谁知道,文天祥居然把他留在了身边,负责军中财务。
转眼,将他从一个商人,提拔到从五品的高位。
这是杜规做梦也没想到的结果。大宋朝不轻商,文人也喜欢和商人结交,但商人的用途,通常体现在为宴会买单上。
而在大都督府,却充分发挥了每个人的特长,给每个人的付出予相当的回报。
这里欢迎一切有能力的人,有了能力,不问出身。
这里,你能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人与人之间,那种尊重。那种彼此当作兄弟的尊重。而这种尊重,让杜规愿意,为大都督府,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轻轻拉了拉杜规的衣角,亮了亮表明身份的印信,塞给他一张细细的纸条。
杜规接过纸条看了看,点点头,嗓门瞬间拉得更高。
“陈大人,陈大人,把这两天收购的所有军粮,给邵武运过去。今天就出发,走水路,越快越好!”
“人不够,人不够就雇民夫,让进城卖粮的百姓,也找个赚钱的营生。快,别耽误,那边要……!”
猛然,杜规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慌不及待地用手掩住大嘴巴。
前来交粮的米店伙计中,有几个警觉地竖了竖耳朵。低下头,又投入到过秤,记数的工作中。
破虏军准备北进赣州,打回老家了,有人兴奋地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领军的基本常识。破虏军号称仁义之师,又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做战,自然不能蒙元以战养战那一套。所以,军粮的动向,往往意味着一军所指。
半个时辰后,米店伙计打扮的多福,贼溜溜地从后门钻进了祥云观,将今天在大都督府外围听到的信息,详细汇报给了里边的人。
秋收这几天,是最容易混进都督府,收集破虏军情报的好时候。
破虏军讲究效率,大都督府所有直属部门都集中在府衙后院。装做运粮的小伙计混进去,可以收集到很多与破虏军和文天祥相关的消息。而今天这个情报,无疑是最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