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从贴身女兵手里接过一份文书,放到了杜规面前。
众豪绅终于明白来的是谁,心中忍不住一阵狂喜。
若问蒙古人治下,福建省的第一富豪是谁,自然非蒲氏兄弟莫属。但是在蒙古人没南下前,蒲家财富,却连兴化陈氏家族的一半都赶不上。
陈氏家族在康王南渡之前,已经通过引种占城稻,成为周围数一数二的富户。后来又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凭借经营粮食与布匹,垄断了整个福建路畲族和汉人之间的生意。在蒙古人大举入闽前,陈家是福建第一望族,名下的土地、商铺遍及漳、泉二州。后来陈家又与许家联姻,那许家财势虽然不及陈家大,却也是数得着的富豪,名下作坊无数,专为往来客商提供丝绸、绣艺、木、漆等杂货。
蒙古人大举南下后,陈、许两家倾力抗元,在福建纷纷向元人献媚的豪门中,也是个异数。后大宋屡战屡败,陈、许两家的商铺、作坊和土地被北元官吏尽数没收入官,家道就此中落,才让蒲家迎头赶了上来。
但现在眼看着整个福建路被大宋光复,那些被北元巧取豪夺的土地,店铺,按文丞相令,又要发还给原来的主人。作为陈、许两家唯一在世的嫡系继承人,许夫人现在可以说是福建路最大的地主。如果许夫人肯将手中土地抛售,资助大伙买船,甭说是吃下陈龙复手中这些海舶,就是把那些用来运输物资和充当纵火船的乌延舟也加上,一样可以轻松拿下。
“军资已经在福州出港,明日即可到达泉州!”杜规接过拿起许夫人放在桌面上的文书,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印章,恭恭敬敬地交还到许夫人手里。对方曾在关键时刻救援过破虏军,所以丞相府众人对许夫人一直心存感激。
没等许夫人和杜规等人寒暄,尤老爷唯恐许夫人变卦,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夫人,夫人,您真的肯入股么!”。
“嗯,等下,你们立个章程,去管驿中找我的表弟陈硕,他会跟你们协商具体事宜!”许夫人笑了笑,给了尤老爷一个肯定的答复。
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片欢呼。特别是带头提出联营的尤老爷,下巴都已经合拢不起。刚才大喊着没钱入股的,现在却急得连拍大腿,恨不得背后一闷棍将尤老爷打倒,自己冲上去代了他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大宋能占据福建几天,但许夫人肯将全部家财压在海运上。兴宋军自会拼了性命保护泉州安全。有了如此强大势力撑腰,非但不怕大宋官吏盘剥,就是北元再来,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更大。
“只是,夫人,您真的打算资助他们出海?”杜规有些不放心,低声追问了一句。
大堂中这些人阴险势利,为保护自己的财产不择手段。如今破虏军势力大,可以逼得他们表面上曲意逢迎。一旦前方战事吃紧,少不得背后挨刀子。稍与他们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精神。许夫人军务繁忙,哪里有时间放在海运上,一旦商人们设套骗了,必然血本无归。自己看着她向刀山上走,不提醒一句,实在说不过去。
“不是资助他们,是给陈、许两家的老少孤寡,还有兴宋军中那些伤残者找条生路。陈、许两家已经没几个男丁。给我多少地,也没有人能种!” 许夫人缓了缓神,低声回答,声音约略有一些黯然。“我已经让阿硕退出军中,专门来为大伙善后!”
陈、许两家为保卫自己的家园,与北元浴血奋战三年多。无数男子战死沙场,如今,土地回来了,但家族中也没了足够劳力。
许夫人将土地卖掉,遣堂弟陈硕出军,除了想为那些孤儿寡妇找条生路外,也带着给陈家留一条血脉的意思。
众人一片默然。
商人喜欢炫耀,喜欢比较。因为显赫的身份和豪奢的生活,代表着他们背后所拥有的实力,可以让他们在合作者眼中,看起来更值得信赖。
信誉度,往往意味着你可以用较小的资金,撬动商业杠杆另一端更大的利润。所以,商人们纵使周转不灵,也要强撑起富豪的门面。
但今天,所有泉州城的富豪们,明白了信誉的真正含义。它不体现在醉生梦死的浮华中,而体现在你自己在关键时刻的选择上。体现在你为周围的人,为整个国家,曾经做过些什么!
“夫人,如果您有买卖,整个泉州城商号,都愿意与您合作!海外六十国商家,我想他们都会以与您合作为荣”尤老爷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许夫人躬身施礼。
他不再想去凭巧言和智慧去争联号决策者的位置,那个位置,应该由更有能力,更值得信赖的人来担当。眼前这个许夫人,无疑用自己的行为,征服了大家的心。
“如果仗打完了,我会考虑去外边的世界看看!”许夫人笑了笑,忧郁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渴望。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大海可以如西湖般平静,不知其上泛舟的,哪个是西施,那个是范蠡。
第三卷 薄暮 第 四章 合围(四)
文天祥的心动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张俏脸而坚强的笑脸。
眼前的这幅字显然写砸了,本来想写精忠报国四个字,最后那个国字却失去了方正之意,中间有几笔斜挑了起来,恰似伊人含笑的双眉。
“奴家姓陈,小字碧娘!”当日的英姿仿佛就在身侧,耳畔,若有余音绕梁。
文天祥苦笑着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笔。自从脑子里多了文忠的记忆以来,他自觉修身养性的功夫越来越差了。儒家讲求的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如今,自己居然在两军阵前,想起了别人的未亡人。这件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估计用吐沫都可以把自己淹死。
正摇头苦笑间,帐外想起一阵细细的脚步。一个声音与侍卫们熟悉地打着招呼,径自闯了进来。目光向案上扫了扫,立刻抚掌称赞,“好字,好一句精忠报国,瑞兄莫非想继承武穆遗志,欲亲率大军,直捣黄龙么!”
来人看上去比文天祥老些,略瘦,腰杆挺得笔直,身上的戎装也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来,如藏着千秋正气般,让人心中凛然生畏。
能在行伍之中,依然不失士大夫风范的,除了右丞相陆秀夫,还有那个。文天祥迅速从杂七杂八的思绪中回转心神,笑着与陆秀夫人寒暄道:“此乃平生之志也,莫非眼前之景,勾不起君实半分豪情来!”
“愿与宋瑞戮力,涤荡胡尘!”陆秀夫向帘外望了望,缓缓拱手,“当年你我初识,即有此语,不料今日果然能并肩杀敌!得偿所愿,天不负我也!”
他与文天祥是同年进士,又恰恰是同年所生。无论学识、品行,皆不分上下。彼此因志趣相投,成为挚友。曾经在临安城中,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后来文天祥临危受命,出使北元,陆秀夫投笔从戎,成了大帅李庭芝的幕聊,彼此之间的联络这才少了。但年少时代豪情与友谊,却未曾因时光流逝而稍淡。
帘外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不远处,喊杀声想成一片。杀人王索都不肯束手就擒,垂死挣扎,试图硬从联军结合处寻找到突破口。但大宋将士显然没给他可乘之机,同心协力,将元军又顶了回去。
连日激战,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一些关键阵地,战斗不分昼夜,地面上,血已经渗下去了数寸厚。还不断有新鲜血液从人体中淌出来,继续沿褐色的土地向下渗。
想到前线将士们的艰苦,二人一时无心再品字,竖起耳朵,听起了外边的厮杀声。正听得专注时候,大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参谋曾寰小跑着闯进,看见陆秀夫,愣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站到了帐门口。
“宪章,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文天祥惊诧地问道。
“元,元军分多向突围!参谋部建议大人调泉州方向的几个标精锐快速向这里靠拢!”曾寰看了看陆秀夫,稳了稳心神,大声汇报道:“泉州那边飞鸽传书,说已经稳定局势,独立骑兵营已经开到南安,其余各标和方家水师随时可以包抄过来,参加战斗!”
文天祥和陆秀夫同时愣了一下,大帐内,突然多出几分杀气,烛影跳动,暗暗生寒。片刻过后,文天祥笑着说道:“杀一个索都,又何必把咱的老本儿全部押上。倘若我军折损过大,再有元军到来,岂不是糟。这里有张将军的人马和咱们的三个标已经够了,给李将军和陈将军回信,告诉他先把左翼军安顿好,顺便帮助许夫人训练一下退下去修整的兴宋军。至于咱家和方家的水师么,让他们在港口外训练、修整,随时准备沿水路北上,给范文虎的老巢来一下,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是!”曾寰答应一声,扫了陆秀夫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文天祥目送他离开,转过身来,对着陆秀夫满脸歉意地说道:“君实,军情紧急,讲不得虚礼,刚才若曾将军有怠慢之处,君实切莫怪他!”
陆秀夫摆摆手,笑容略有些勉强:“无妨,我倒是佩服文兄麾下办事干脆利落。只是惊诧文兄倾巢而来,邵武空虚,难免让鞑子生窥探之意!”
“那边自有凤叔带着陈吊眼的复兴军照料,邵武周围全是大山,达春一时攻不进去!倒是泉州新定,左翼军初降,军心不稳,着实让人头大!”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拉开大帐壁上的布帘,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无数灯笼火把在夜空中晃动,看样子,张世杰将军正在调动人马,随时准备向前方增援。
邹洬留在邵武,陈龙复经略泉州,与前线的破虏军恰好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彼此呼应,无论哪里遇到危机情况,其他两个角都可以快速作出反应。虽然破虏军的实力并不能做到三角平衡,内部配合也远远没达到默契,但在外人眼中,却已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无论做什么针对破虏军不利的举动,都要掂量一下如何善后事宜。
临阵指挥,随机应变,文天祥自问还有欠缺。但放眼全局,从大处着眼,以形势迫人,多了数百年记忆的他,此刻却不输于任何人。
屋子中的氛围刹那间有些尴尬,有些话,不说自明。有些话,却不便明说。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开始沉默,夜风从帐外吹进来,竟微微有些透骨的凉。
“瑞兄,还记得咱们几个同年西子湖畔立誓,愿学岳元帅,精忠报国的情形么?”陪文天祥看了一会外边黑漆漆的天空,陆秀夫又把话题转移到文天祥书写的条幅上。实际上,天还是很热,纸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干了。文天祥的字圆润,虽没有岳武穆的字飘逸,但看上去,别有一番味道。
“当然记得,当年我等还夸下海口,在有生之年,中兴大宋,辅佐明主,兴师北伐,将鞑子赶回漠北,还我大宋旧日河山!”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目光慢慢从远处收回,“可惜,当年知交故友,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降了大元。能携手同心为华夏尽力的,只剩下你我两个!”
“是啊,我记得文兄报国之心最热,当场把字改成了宋瑞,立誓成为我大宋之千古名臣!”提起往事,陆秀夫的话语中包含着无限感慨。文天祥立誓、改名、因弹劾贾似道而被贬出京城和后来请命出使,他都在场。一件件往事从眼前滑过,让他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今天面前的破虏军统帅,会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对大宋怀有异心。
除非,眼前的文天祥已经换了一个人。
“精忠报国,想想当年的事,恍然如梦!”文天祥苦笑着摇头,背对着陆秀夫说道:“当年,你我少不更事。如今生生死死走过,才知道武穆留下这四个字的真意!”
“此话怎讲?”陆秀夫脸上微微一变,低声问道。
“君实啊,为什么我大宋屡战屡败,国土越来越小,以至现在被逼入一隅呢?” 文天祥没有回答陆秀夫的话,缓缓地反问。
这句话,正是陆秀夫今天来的目的,身子一直,陆秀夫大声说道:“皆因我大宋文武既不知进取,又不能同心为朝廷效力的缘故。朝纲不振于内,自然无力御寇于外!”
“喔!”文天祥对陆秀夫的话,不置可否。
“当然,莫非文兄疑我大宋天命么!”陆秀夫大声回答,反应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自从曾寰闯进屋子后,文天祥身上就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感让他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陆秀夫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完。
说完后,即便日后成为仇敌,心中亦无所憾。
“若我大宋文武能同心协力,此刻国运虽然衰微,依然有与北元一较短长之机!”陆秀夫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欲将文天祥从迷茫中唤醒,“江南各地,蒙古军不过三、五万,邵武一战,文兄已经毁之十一,此番文浦合围,又可歼灭其十之二三。接连消耗下去,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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