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楚





  尖利的笑声如寒风呼啸,一遁遍地回旋震荡,萧晚晴心乱如麻,咬着牙,举起菊花刺,再次缓缓地朝前走去。
  楚易此时已渐渐蜕变为五岁男童之身,蜷卧在地,动也不动。
  当她接近到咫尺之距,瞧见那粉雕玉琢似的脸蛋,瞧见那熟睡似的无邪的姿容,耳边突然又响起他的笑声:“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知要多少年才修得我们这同棺共穴的姻缘?萧姑娘,你我既有这等缘份,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萧晚晴心中一颤,周身倏地一阵酸软,彷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当!”菊花刺掉落在地,撞起一串流丽的火星。
  刹那之间,心底的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她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萧晚晴软绵绵地坐倒在地,怔怔地凝视着楚易,俏脸晕红,耳根烧烫,胸脯剧烈起伏。
  在她的心底,突然泛起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感觉,涟漪般地层层扩散。这种感觉似乎从没有过,却又彷佛似曾相识。
  就像是很多年前的春末下午,在天山脚下的野花丛中,被那只相思蜂扎疼了手指,带给她刺疼而又麻痒的颤栗……
  又像是那年初霜的秋夜,她掬饮了一捧月亮湖的水,冰凉、甘甜,直润心肺,那种突如其来的悲伤的幸福,让她在迷茫的夜雾里突然想哭。
  这是一种怎样甜蜜、酸涩而痛楚的滋味呵,一点点地渗入她的骨髓,一寸寸地绞扭她的柔肠,融化她冰封已久的心海……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而且来得这么迅猛而猝不及防。
  就彷佛万里汪洋风云突变,狂潮奔卷,将她这弄潮儿倏然吞溺到深不可测的海底,令她慌乱、恐惧而窒息。
  这时,身后忽然卷来一阵阴风,森寒彻骨,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炉火、烛光剧烈地摇曳跳跃着,她的影子投照在他的身上,摇晃不定。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凄凉而脆弱,就像这影子一般无所依傍。
  这么多年以来的委屈、辛酸、苦楚……瞬间全都涌上心头,伴随着森冷沉重的恐惧、惶惑,以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愫,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忽然鲜明地意识到,在这世上,她真正可以倚赖的,恐怕就是眼前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少年了。
  一时间悲从心来,百感交杂,如山洪爆发,竟忍不住趴伏在楚易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楚易此时已逐渐醒转,迷迷糊糊中听见她的哭声,只道她正为自己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睁开眼,脱口笑道:“娘子放心,夫君活得好好的呢,你不必担心守寡……”
  萧晚晴吃了一惊,啊地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觉得羞不可抑,嗔道:“你……你……”脸红如醉,衬着盈盈泪珠,更显得娇媚动人。
  楚易历经一劫,楚狂歌那风流不羁的脾性又加深了几分。见她轻嗔薄怒的模样,顿时神魂颠倒,坐起身,笑嘻嘻地揖手赔罪道:“哎呀,我险些忘了,还没和萧姑娘拜过天地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娘子恕罪!”
  萧晚晴脸上晕红更甚,呸了一口,见他五岁顽童故作风流之态,暗觉好笑,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嫣然道:“乳臭未乾的黄毛小子,谁愿意当你的童养媳!”
  一笑之下,容颜如雪霁花开。适才那复杂而古怪的心情也瞬时烟消云散,只剩下几分懊悔、歉疚,以及一缕淡淡的喜悦甜蜜,萦绕心头。
  楚易自然不知道,适才自己昏迷的短短半个时辰之中,已在阎王殿的门槛上进出反覆了几个来回,更不知道这一期间,美人芳心阴晴云雨的万千变化。
  他念力扫探,发觉骨骼、经脉竟比从前更加完美,真气运转了几回,精神奕奕,心中欢喜不已。
  与萧晚晴开了几句玩笑后,楚易便又追不及待地展开地上的古卷典籍,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倒是萧晚晴经历了这一番反覆,心情已经发生了微妙而重大的变化,再难集中精神研读这些法书了。手里捧着竹简,心猿意马,目光忍不住穿透竹片间的缝隙,悄悄地往楚易那儿瞟去。
  不知何故,此时此刻,他那张俊美可爱的娃娃脸,竟像是比这上古的各宗法术更有魔力,磁石似的吸引她的视线,越来越难转移……
  身在九泉地底,也不知是昼是夜,就这般任由时光悄然飞逝。
  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之内,楚易废寝忘食,已将一百六十八卷典籍匆匆看完了一遍,往往是饿到饥肠辘辘时,才顺手取些仙丹补丸充饥,偶尔小睡片刻,又立即起身再读。
  虽然近乎囫圃吞枣,来不及细细回味思索,但仅只这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已令他的修为、见识……无形中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闲暇间隙,楚易也会取出轩辕五宝把玩,揣摩其中奥妙。
  这五件神器上虽然都刻有极为神秘的凸文,似篆非篆,与上古文字也相差甚远,也不知是否就是传说中的《轩辕仙经》。饶是他学识渊博,也认不得半个字儿,其中意义更不得而知。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在急速生长,发生着脱胎换骨的变化。
  楚狂歌、李芝仪的两大元婴、晏小仙的铭心刻骨钉、天地洪炉的烧炼,以及秘室内贮藏千年的仙丹灵草……所有这些因素交杂一处,使得楚易的骨骼、肌肉乃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重生中得到了最大的优化。
  此外,在各种仙丹灵药的激化下,长生劫的周期越来越短,从最早的八个时辰,逐渐缩减到了四个时辰,每次劫期也由最初的半个时辰缩短为一炷短香的工夫。
  每次劫后,他都几乎难以认出镜中人竟是自己。
  岂止容颜外貌,他的言行谈笑、性情嗜好……也都与原先那个单纯善良的少年书生渐行渐远,而越来越像楚狂歌与李芝仪的混合体了。
  有时他甚至会突然忖想,在胎化易形之后,存留下来的这个人,究竟是楚狂歌与李芝仪呢,还是自己?想到这些,总难免有些悲喜交集,黯然迷惘。
  到了第三夜,他已经历了六次长生劫,变为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了。
  孤影自照,镜中那人俊秀绝伦,赤裸的身躯修长挺拔,极为健美。在灯光映照下,英姿勃勃,顾盼神飞,皮肤光滑如精瓷润玉。
  此时的他,就宛如一个尚未雕琢完工的璞玉,虽然还称不上完美,却已焕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辉。
  楚易心底涌起淡淡的酸楚与惆怅,喟然道:“萧姑娘,这镜中人当真是我吗?
  只怕再过些日子,我连自己原来长什么模样也记不得啦。“萧晚晴妙目凝视了片刻,双颊晕红如醉,柔声叹道:“世间万物原本就是日新月异,沧海桑田也不过是弹指挥间,何况你我?只要能与天地同寿,变成什么模样又有什么要紧?”
  楚易微微一怔,哈哈笑道:“不错!花无百日好,月有盈缺时,唯有浩气长存于天地之间。我又何必执着于皮囊表象?”
  两人话语意思听起来似乎相近,但一个想的是与天地同寿,一个却是浩气长存,境界大不相同。
  楚易此时心结已解,精神大振,转身扬眉笑道:“萧姑娘,再过几个时辰,我的胎化易形便大功告成了。等我们出了这里,收齐六宝,平定大乱,再一起修成轩辕仙经,就可修成一身浩气,笑傲天地之间了。”
  灯光下,他的笑容灿烂而又魔魅,带着几分亦正亦邪的狂野不羁,令人意动神摇。
  萧晚晴芳心怦然剧跳,充盈着温柔的喜悦,垂下长睫,嫣然一笑道:“晚晴唯楚公子马首是瞻。”
  她自小修行天仙大法,深谙风月之道,媚惑众生,对于情欲早已能收控自如。
  二十年来虽阅人无数,但她的心却始终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但这三天以来,与楚易共处秘室,朝夕相对,她竟像是突然又变回了不谙世事的少女,情窦初开。
  三天前,当楚易还是婴孩之躯时,她尚能谈笑自如,与他开些戏谵的玩笑。
  但三日之后,当她从古书中抬起头、瞥见他那赤裸挺秀的身体时,每每竟会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连与他说话也变得不自然起来。想到当时在棺中主动亲吻他的情景,更是耳根发烫,羞窘难当。
  楚易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每一句无心的调笑,都如春风乍起,轻而易举地吹化了她心海的坚冰,让她在汹涌的波涛里跌宕迷失。
  短短三日之间,目睹着楚易的层层蜕变,她心底的情根竟像是随之寸寸深种,一步步地深陷于心海漩涡,从此再难自拔了。
  但是,她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又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是喜欢当日那单纯善良而才华横溢的书呆子?还是眼下这吊儿郎当、狂放不羁的少年郎?抑或,仅仅是寂寞了太久的自己,渴望着一种真心期许的温情,因而作茧自缚?
  这三天里,她不断地追问自己这些问题。
  但是,答案是什么眼下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决定了推开心门。
  哪怕踏出这一步,便意味着万劫不复的沉沦。
  就在这时,萧晚晴心中突然一阵咬噬般的剧痛,啊地一声,双手捧心,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俏脸瞬间变得雪白,香汗涔涔滚落。
  楚易吃了一惊,道:“萧姑娘,你怎么了?”大步上前将她扶起。指掌所触,只觉得她肌肤寒冷如冰,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顿时大凛。
  萧晚晴眉尖紧蹙,樱唇颤动,苍白的双靥泛起奇异的桃红,神情痛楚已极,半晌才蚊吟似的颤声道:“游……游梦仙……发作了……”
  楚易骇然道:“游梦仙?”顿时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这种上古凶蛊与两心知、灵犀蚕并称“大荒三大食心虫”,原以为早巳失传,想不到竟然依旧肆虐至今!
  传说中,游梦仙形如娱蚣,一旦种入心房,百足便牢牢地钩入心肌,扎了根一般,难动分毫。即便能将它强行拖出,或施法杀死,寄主心脏也立即随之爆裂。
  总之,要想杀死这蛊虫,同时又让寄主毫发无伤,唯一的法子,就是以蛊主的御蛊诀将,除此别无良策。
  单就这点来说,这种妖蛊实比两心知、灵犀蚕还要凶顽可怕。
  萧晚晴蜷着身子,簌簌颤抖,咬牙道:“定是……定是萧老妖婆追……追来了,正念咒召蛊,查询……查询我的下落……”
  片刻之间,她的俏脸上竟已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也不知是寒冷,还是害怕,牙关咯咯乱撞,一时连气也喘不过来。
  原来萧太真为了严控天仙门人的行踪,早在每个弟子心里种下了游梦仙蛊,若有人胆敢背叛、逃离,她便可念咒施法,令蛊虫苏醒发作,疯狂咬噬。
  除非该弟子立即返回请罪,否则七日之内,必定被蛊虫活生生噬心咬肝,发狂而死。
  即便这弟子宁死不归,她也能以念力感应蛊虫,一路追寻而来。倘若落入她的手中,那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被蛊虫咬死来得痛快。
  楚易此时融合了楚狂歌、李芝仪的神识,对这凶蛊的厉害之处自然一清二楚。
  又惊又怒,正要说话,忽然隐隐约约地听见上方传来厮杀声,若有若无,淡不可辨。
  楚易心头一凛,低声道:“糟糕!他们追来了。”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似是那玄宫殿的黑铜大门被人震开了,霎时间嘈声大作。
  只听有人叫道:“他奶奶的,定是在这里了!大家快冲下去仔细搜查!”
  萧晚晴剧痛难忍,咬唇道:“楚公子,快……快藏到棺椁里……”
  楚易心道:“眼下进退两难,第七次长生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万万不可逞强硬拚。这黑铜棺椁既能隔绝阴阳,或许也能隔断蛊虫间的感应。罢了,暂且躲上一躲,再作打算!”
  主意已决,他立刻抱着萧晚晴跃入铜棺之中,突然又想:“这秘室中的神兵法宝倒也罢了,倘若这些太古秘籍落入魔门妖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又翻身掠出,以极快速度,将遍地法宝神兵都兜入乾坤一气袋中。
  右手太乙离火刀轰然鼓舞,呼地一声,火焰高涨,将遍地古籍尽数烧着。
  烈焰狂舞,将四周映得通红。刹那间,魔门五宗一百六十八卷秘籍便已化成齑粉,消散一空。
  收拾已毕,楚易这才重新跃入铜棺,又从乾坤一气袋找出西海神泥与北极磁石,将棺盖从内严严实实地封紧。
  刹那间,四周重归黑暗。
  死寂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心跳显得如此清晰,一下比一下来得沉重。 
 
 
 
  
 第四集 第二章 相思红豆
 
  铜棺内仅容得下一个九尺高的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