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狭道相逢,勇者胜。这一让仅止一马间隙,两人若要通行,便须被分隔开来,倘若在此期间对方出手,两人更是毫无生存侥幸。但当此时局,无论两人是退是进,于此对方特有的沙场气势压迫之下,都会随刻因为双方气势出现的微妙变化,产生谁也无法抑制的生死一刹。除非两股气势的交接,始终保持一定的微妙平衡,否则即便对方三骑不当先出手,两人也会无法克制地进行保命攻击。 
    修小罗、柳一搂策动马匹,步步而出,无形的势战便自马匹踏出的第一步始,正式展开。四周的空气似乎有了无形的波动,马匹每踏出一步,前方的波动感便会进上一步,马匹每离开一步,后方的波动感便会消失一分。待到马首相会的刹那,两股无形的势气,便已再也真切不过地漾生。 
    遇强则惟有更强。尖锐的无形势气生生自对方留出的空隙中挤了进去,马匹也缓缓地从对方留下的空挡中缓缓通过,五骑并立的刹那,居中骑士再度吐出艰涩难懂的汉语,“大都相府特卫,巴布罕、巴布格尔、巴布日托。国师巴图七轮五灭三神将。”修小罗也在他说话同时,沉声说道:“西北横刀镖局总局主,凌横刀、柳一搂。” 
    马尾相分的刹那,对话结束,五骑分离。身后之包容的无形势气,顿时成了满弦之弓,修小罗、柳一搂这两人两马,便倏然成了对方气势的箭,只须稍有波动,两人两马便会当下“射”出,自然身后也会毫不客气地出现三支丈长长枪,先行由两人身体中穿过。 
    修小罗、柳一搂继续缓缓而上,无形的势气与那满弦势气点点撕离,身后传来巴布三骑合拢的蹄声,对方的势气便更为强盛,离弦箭的感觉也似更为紧迫。便在两人再也无法控制,几欲“射”出的刹那,忽然空气中仿佛再也真切不过地传出某种撕开什么的声音,身后那股无以形容的冷酷压力,陡然消失。 
    汗水刷地自两人体内涌出,募然浸透了贴身内衣。 
    两人自知这才从死亡中脱离,不禁暗暗长舒口气。 
    双方虽是自始至终未曾交手一招,但这无形无质的势战,却似比在千军万马中厮杀了一天般还要令人疲倦,心灵的劳累,犹甚于肉身。到得此刻,修小罗、柳一搂哪还不知,倘若果真交战,两人早已丧命于这三神将枪下。同时也顿然明了,“问旗亭”上,此刻乃是何人。 
    ——能令十三隐世高人国师巴图之徒三神将,于远离大都数千里外的问旗亭处做要道守卫的,除了巴图自己,又能是谁? 
    “问旗亭”上,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新搭建的凉亭下,正有两人携手而入,相对而坐。 
    原本不知为何急切返回的疑问,现下也有了答案。但见那凉亭下,背对他们的,乃是一名身着洁白长袍,头顶光亮鉴影的僧人,两人虽是从不曾见识过巴图本人,也从不知晓巴图样貌,这背对他们而坐的僧人远远看来也毫无一丝特殊之处,但不知怎地,两人只看了一眼,便已万分肯定,那便是国师巴图;面对他们的,却是一个长须长发,也是一身洁白的老人。 
    两马滴答,缓缓而行,两人的心情愈发沉重。面对他们的老人虽是至今也无法看清模样,但两人俱已心明,除了自沼泽而出的十三隐世高人之一的心月狐外,又有谁能让他们飞蛾投火般不计一切代价地直奔而来;除了此人外,又有谁能使人远在几十里外,也会当下心灵迷失? 
    凉亭下,已有人手穿梭忙碌,呈上酒坛酒碗菜盏。愈行愈近视野愈广,两人也越来越明显地看出亭周围那一群群扎堆观望的,个个均是武林中人。 
    看似平缓,实则突兀而起的“问旗亭”,现下到达边缘,又是二度前来,便看得清楚。在这一去一返间,早晨离开时还大部分均被隐藏于雪野冻土的林间高地,此刻露出了不生寸草的真实面貌。方圆十数丈,高也有两三丈的突兀之地,便如密林中陡然出现的一个坟丘,地上的土质都是有别于树林间泥土的零散砾土,这种土质不纳水份,不收养分,难怪这里竟是寸草不生。(农家种地时遇到土地中的砾土,都是挑出后扔掉。通俗上讲这种土质非土非石,含有大量石灰质) 
    愈到中心地带,砾土间隐隐呈现的颜色也愈加繁杂,分明暗含了大量的金属矿物质。到得那凉亭安扎之地,更是尽为颜色灰暗的粉状土质,偶有能看出形状的砾土,也都比指甲盖还小。 
    观望之中,马匹终于踏足于“问旗亭”地域的边缘。修小罗与柳一搂骗腿下马,走出几步,身后轰然一响,两人诧异回首,却见两马竟已倒在地上,四蹄颤抖无休。两人疑惑返回,却见两马眼中均有无比恐惧神色,见两人返回,那恐惧神色才稍稍减轻,却是更多了一分渴求神色。两人迷惑难解,不知马匹为何突然恐惧至此,有心帮忙,却又无从下手。两马以渴求的神色望着他们,在他们跪地探手察看呼吸间,身躯颤抖两下,便已静止。生命离去后的失神马眼中,似乎还留有渴求之色,眼中也坠出最后一滴马泪。探手入马鼻处察看,却已无息。 
    两人哪想到座下马匹和他们只伴一日不到,便会莫名而死。心下恻然,又惊又疑了半晌,忽觉手足酸软地一丝力道也无。大骇之下,对视一眼,急借搂抱马头之机,平复骇然心境,对两马的陡然死亡,也慢慢恍然。 
    双方势战,虽是些微力道也无,但那股无形的煞气,却足以让未经训练的马匹骇碎马胆,他们被迫缓缓通过,以气势勉力与对方气势相抗,体内真气无形中也护卫了这两匹马。否则未等通过,马匹便会先行承受不住,要么瑟瑟发抖不肯前行,要么发狂奔行无法控制。而两马自两人离开,带走护身真气后,顿时便如常人逃脱死神才觉后怕般,那后怕之剧,竟使两马当下支持不住,倒地而亡。 
    原因明白后,又立刻察觉,其实何止两马,便是两人此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也能拿了小刀,将心脏似欲停止跳动,惧后之心神疲乏至恨不能自己杀了自己的他们轻易杀死。两人极力提运真气,想尽快恢复过来,但不知怎么,明明真气运行并无阻碍,身上却依旧还是毫无一丝力道。竟像是眼前这情景,完全乃是大难不死后的恐惧后怕造成。心灵创伤若不能恢复,体力便休想复原。 
    但……心灵创伤又如何恢复? 
    正极力想法恢复,耳中忽然传来个艰涩难明却又听来异常舒服的汉语口音:“能自三神将守卫处强行通过者,定非常人。狐狸啊,我们又多了一分胜算。”随着这声音的传到,两人突觉心神趋于平和,力气也奇迹般地丝丝回归体内,待到这些话说完,两人竟已完全恢复过来。 
    互望一眼,不觉间已起身离马,举步而上,远远冲亭中二人躬身一礼,行至一边,和那些一群群扎堆的人聚在一起。站定之后,又茫然片刻,这才神智全复。两人骇然而望,心中俱是凛然。寻思:“原来那国师巴图,竟也是个控制心灵的高手。难怪仅是针对其人三个弟子的势战,也会感觉如此吃力。” 
    寻常的沙场大将,便是气势再强,又焉能给他们造成此等压力?显然那三神将所表现的,已非简单的沙场气势,定然暗含有国师巴图控制心灵的独特功法。 
    修小罗想及此处,对方不可战胜的神话,便当即破灭。知道若当真交战,未必便无敌对之力。若能想法破除了对方那种可怕的气势压力,纵然不能取胜,至少也能逃走。柳一搂也心情大定,暗恃若非现下的一身衣着,而是平时的利索装束,伸手便可取下软鞭,是否会面对敌人时也好先行防御?若能先行防御,是否便不易被对方气势侵入? 
    两人想法不同,心情却都已大为放松,念头数转之后,发现当前并非思索时机,便四顾而望。 
    凉亭内,多日未见的心月狐,现下一身白衣,须发梳理得整齐洁净,全无当初沼泽内初见时的狼狈模样,长眉更是闪闪发光,也不知那光彩究竟是长眉所散,还是隐于长眉后无法见到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不过无论这光彩是从何而来,都不可否认,有这光彩的存在,这武林间传为神话的隐世高人,便当下具有了独特魅力,使人一见之下,顿生景仰之念。 
    再看那同为武林神话的国师巴图,却是非但头上光可鉴影,脸上也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皮肤嫩白若处子,容貌也可爱如婴孩儿。若只看画像,谁也不会相信这已是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说是只有几岁,想必也大有人信。不过除此之外,倒实在看不出巴图国师有何直迫人心之处。 
    此刻巴图、心月狐正东正西对坐,十几名胸戴护心镜的蒙古壮汉在凉亭内外穿梭忙碌,权做侍从。他们身手矫健,先前曾在凉亭顶上穿梭忙碌,显然乃是国师巴图带来的随身下人,但看在修小罗、柳一搂眼里,却总觉这些人即使算做下人,也与巴图的武林神话身份,并不吻合。想来他们或许原本便是工匠,带他们来的原因也是看重他们的工匠能力。 
    在凉亭下新造的简易圆桌,乃是一块岩石削成圆形后,放置于粗陋砍伐的树根之上。正南正北尚有两截圆木充当小凳,那圆木显然也和树根出于同一株树。此刻正南正北的位置空着,但两副碗筷摆在那里,又分明表示这两个位置绝非虚设。只不知谁人能和巴图、心月狐这等已经神话了的隐世高人同坐。 
    说来话长,实则仅一眼扫过。修小罗自有意识以来,便在惊魂谷做迎客生涯,柳一搂则一向随波逐流,卖艺度日。两种生活看似完全不同,其实无论做迎客生,亦或卖艺江湖,都须做到“察言观色”。到达任何新场所、遇见任何陌生人物,首先都应予以了解,从一丝一缕的细节中得到有用情报。譬如此刻的观察,修小罗便当下得出了“巴图国师这种做法,若非别有深意,便是非常重视眼前事件,说不得巴图在等待两名重要客人。”的结论;柳一搂则得出了“这十几人的长处并非武功,他们的用处也仅仅是打杂。”的结论。这些结论看似并无太多用处,但若有了时间能够细想或日后回忆,便可继续从中推断出其他有用东西。自然当前他们仅是习惯所然,哪有时间多想? 
    柳一搂轻轻捅了下修小罗。修小罗眼角余光瞥去,但见柳一搂正以不引人注意的手势指了指心月狐,让他留意。修小罗又扫一眼,募然醒觉:从两人到达至今,心月狐竟始终保持原姿势动也不动。而那婴孩儿一般模样的国师巴图,倒是酒一杯菜一口地优雅闲逸。 
    想及初见心月狐时的震撼感,再想到国师巴图也是十三隐世中人,应当绝非乍看这么简单,此刻心月狐又姿势古怪,难道别有内情?两人暗自凛然,均想:“莫非心月狐竟被巴图所制?”留了心眼。 
    看了两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国师巴图可爱的婴孩脸面,也顿时有种诡异感觉。又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他不但皮肤白嫩,无一丝胡须,更连眉毛眼睫毛也一根不见,出奇的是脸上肤色竟完全一样。是以倘若他将眼睛和嘴巴闭上,远远望去,还说不得会当真会将其视做一个放大了的剥了壳的熟鸡蛋。 
    这念头方一生出,那国师巴图忽然侧过头来,向两人微微一笑。两人同时一怔,便见巴图那亲切可爱的婴孩儿笑容乍显之后,突地一闭眼睛,抿住嘴唇,两人眼前便仿佛当真只有个大大的剥了壳的熟鸡蛋。 
    想归想,看归看,想到的事情却突然成了现实,两人实在是无法承受这等自己心思竟能被人看透的可怖事实,不禁同时色变。 
    一个声音忽然出现:“我那三个弟子,十分钦佩你们。你们便是请出老狐狸的两人吧?甚好。官府那边,从此横刀镖局将在黄河以北一无阻碍。老狐狸正搜索阴阳二魔下落,不能受到打扰,让我替他向你们问好。” 
    那声音艰涩难懂却又听上去异常舒服,正是最初将他二人疲乏的心神无形治疗的神秘声音,显然乃是巴图在和两人二度说话。只是这声音竟非由耳朵处出现,却像完全由他们脑海中自行产生的念头,若非声音古怪,两人定会错疑自己在发白日梦。怔了一下,那声音又无比清楚地由两人心灵深处出现:“哦,不必惊讶。你们也无须回答。此乃佛门秘传的心灵沟通之术,有缘人方可相知。你们曾受过老狐狸真气,是以我才能简单知晓你们的想法。” 
    灵沟通?两人诧异至极。同行多日来,两人自问也达到了水乳交融的默契,许多时候根本无须言语,便能明了对方想法,可明了归明了,总是种念头而已,这巴图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非是“念头”。世上竟有这种无须开口说话便清晰明了的心灵对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