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劫
玉珠道:“昨天我听你说过了,那是先人们留下的旧怨,也因各自站的立场不同,为此,总不能说绝对不能交朋友!”
美姑娘简直气得要掉泪,道:“没人干涉你交朋友,可是你明知道他昨天……”
玉珠突然笑道:“妹妹,汉族世胄你未必介意,前朝遗民你也未必在乎,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昨天没像一般叩头虫一样对你低头,我说句公道话,那是你咎由自取,自找没趣,怪不得别人。”
美姑娘立即更白了娇靥,红了美目,道:“哥哥,自己兄妹,你竟帮着外人欺负我!”
玉珠眉锋一皱,闭了口,那不为别的,他再是横了心,一旦美姑娘动了真,红了一双眼眶,他还是傻了脸,没了辙。
半晌,他才转望朱汉民,道:“阁下,看来,我又要竖白旗了!”
朱汉民心中了然,口中却故意说道:“兵临城下,眼看胜券在握,贝子爷奈何不战自溃?”
玉珠摇摇头,苦笑说道:“你不知道,我见不得女儿家掉泪。”
朱汉民耸肩摊手,叹道:“两串珠泪胜过百万雄兵,怪不得古来多少君王为之失却江山,怪不得孟姜女能哭倒长城……”
美姑娘娇靥突然一红,跺脚叫道:“你,你还敢气我,谁像你铁石一般狠心肠?”
朱汉民眨眨眼,笑道:“姑娘,你错怪我了,武林人讲究一付侠骨心肠,剑胆琴心,便是我也不忍见姑娘掉泪!”
美姑娘又羞又气,道:“你除了嬉皮笑脸嚼舌头,还会什么?”
朱汉民答复更气人,笑道:“我还能不屈于威武,不淫于富贵,不移于贫贱!”
美姑娘挑眉说道:“我今天非让你屈于威武不可。”
朱汉民笑道:“姑娘,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凭姑娘,就能使我屈于威武么?”
这,大大地刺伤了美姑娘的自尊,那娇惯、任性、高傲,尊贵的自尊,她简直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书生这么大胆,这么狂,这么傲。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跺蛮靴,戟指颤声说道:“你,你,你是有心气我,我今夜要不能让你低头,就一头碰死你面前。”闪动娇躯,扬掌便掴。
玉珠又惊又急,既不敢动,又不敢拦,正自为难欲绝,蓦地里,一声清朗轻喝起自厅前:“兰儿大胆,还不住手!”
那是个负手卓立厅前阶下的一个中年人,这中年人一身青袍,身材颀长,年纪约四十上下,白面无须,长眉凤目,胆鼻方口,风度翩翩,潇洒飘逸,俊美之中,更带着隐隐慑人的高贵之气。
朱汉民神情一震,身形倏起轻颤。
玉珠则白了脸,低下了头。
美姑娘沉腕收掌,又一跺脚,闪电般掠下屋面,飞投青袍人怀中,“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满腹委曲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
青袍人面带慈祥,目射爱怜,抬手拍了拍美姑娘香肩,微笑说道:“别哭,别哭,这么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就哭,这是人前,不是人后,也不怕客人笑话!”
美姑娘抬起粉首,泪痕满面,那两排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颗颗晶莹泪珠,道:“爹,您要替兰儿做主,他就是昨天兰儿说的那个大胆狂生,今夜哥哥又把他带进府来欺负我。”
青袍人脸上笑容微凝,目中倏闪奇光,拍头看了朱汉民两眼,平和地问道:“我请教,少侠贵姓大名?”
玉珠有心站出来说话,但是他不敢。
朱汉民却难忍两眶热泪,身形一掠,忽地掠下了屋面直落青袍人身前,拜了下去:“容叔,您不认得我了?”
美姑娘与玉珠俱皆一怔,美姑娘那一双美目犹含着泪,满含诧异,直愣愣地望了过来。
青袍人更是诧异欲绝地道:“恕我眼拙,少侠是……”
朱汉民哑声说道:“容叔,侄儿忆卿!”
刹时间,德贝勒爷儿三个都呆住了!
好半晌,玉珠大叫一声:
“好家伙,你是小卿,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说?”
飞身下屋,满脸激动地伸出双手抓住朱汉民,一个劲儿地直摇。
德容身形电闪,如飞掠近,也出双手抓住朱汉民,两眼发直,颤声说道:“你,你是忆卿?”
朱汉民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德容身形暴颤,突然仰头大笑,那双凤目之中,两串热泪,扑簌簌地挂了下来:“好,好,好,怪不得德容我瞧着那么面熟,原来竟是你这一别十年的自己人,忆卿,你想煞了容叔!”
头一低,双肩耸动不已。
他哭了,他这等身份的人也哭了!
天下之至情,莫过于此,感人至深,也莫过于此。
美姑娘也低下了头,那刁蛮任性娇惯,一时间全没了影儿。
在这一刹那间,没了汉满之分,也没了立场的不同。
只有那人间的至性,人间的至情。
朱汉民突然展颜强笑说道:“容叔,侄儿今天特来给您请安,您别难受,您诙高兴……”
德容猛然抬头,举袖抹泪,窘笑道:“说得是,忆卿,容叔我该高兴,不该难受,来,让容叔瞧瞧吧,你长多高了,是你俊还是玉珠俊?”
朱汉民有点赧然,但到底还是让德容看了个仔细。
只听德容“哈”地一声,笑道:“玉珠是内城有了名的俊哥儿,美男子,如今跟你一比,简直是判若云泥,黯然失色了!”
朱汉民赧然说道:“容叔,您偏心,侄儿明白,我缺少玉珠那份天真,玉珠只让我一分沉练,那是因为彼此所处的环境与……”
“你这话未必中肯!”德容笑道:“别歉虚了,德容我自信眼力不差,我第一眼便看出玉珠他一切都差你太多!”
朱汉民笑了笑,还要再说。
玉珠突然叫道:“小卿,你就少让他老人家说我两句,行不?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碧血丹心雪衣玉龙宇内第一。”
听了这句话,美姑娘的反应比德容还快,她霍地瞪大了一双美目,娇靥上神色难以言喻的诧声大叫道:“你,你就是碧血丹心雪衣玉龙?”
朱汉民眨眨眼,笑得俏皮,道:“不敢,那是武林朋友的抬爱,你未必放在眼内!”
美姑娘有着难言的喜悦,她脱口说道:“既是自己人,那就别跟我谦虚,你知道,过份的谦虚,那叫虚伪,跟自己人,那更不必,我早就……”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原来的那句话,有损她那好强的自尊,是故,她临时改了口,接道:“我早就听说,你自命不凡,自以为了不起。”
朱汉民道:“姑娘,昨天的事过去了,你该承认,那不能全怪我,所以,我认为你没有老不饶人的必要,实际上,我也只能接得住两马鞭,倘若再有第三鞭,恐怕……”
美姑娘脸涨得好红,她娇羞欲滴,跺脚叫道:“你,小卿,也别那么坏,明明是你仗技欺人,到头来还派我的不是,你,你讲理么?”
敢情她也讲理。
朱汉民笑道:“我讲理,无论何时,何事,何地,对何人,都一样,你要是认为我理缺,我没话可说,至少,我知道大街上驰马的不是我,溅人一身雪泥反找人兴问罪之师的也不是我,先拿马鞭子抽人的,更不是我……”
美姑娘绷了桃腮,但旋即,她又笑了:“怎么说,对一个女孩儿家,你该让着点儿,尤其不该在大街上给人难堪,你知道,那让人多下不了台?”
朱汉民他倔得令人可恼,美姑娘都软了心,让了步,偏偏他一付宁折不屈的直脾气,淡淡说道:“那抱歉,我说过,‘理’字之前,人人平等!”
美姑娘真有点恼了,可是那不是真恼,满含娇嗔地横了他一眼,转注德容,噘着小嘴儿,说道:“爹,您瞧,他有多拗!”
望着不失天真初长成的小儿女,德容老怀大畅,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美姑娘话落,他立即哈哈大笑:“不是爹偏心,爹要判你个不是,忆卿这种态度是对的,人,要讲个理,不过,有的时候,也不能太认真,否则一辈子会讨不到媳妇儿!”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美姑娘莫名其妙地娇靥一红,她自觉脸烫得厉害,心也跳得厉害,连忙地垂下了粉首。
朱汉民神情一震,却微微皱了皱眉锋。
前者那乍羞还喜的神态,悉入人眼中,后者那令人难懂的表情,却没一个人留意。
只听德容大笑说道:“忆卿,容叔我该谢谢你,我们家这匹劣性难驯的野马,终于碰上了对头克星了,终于能有人降服了,以后老少平安,全家宁静,该算你第一功!”
朱汉民笑了笑,没说什么,那是他不便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美姑娘却猛然抬起粉首道:“爹,谁说我服了他,别想,他一辈子都别想。”
话出了口,她才猛觉大大地不妥,娇靥一红,又低下了头。
随着她那低头,朱汉民心头又复一震。
德容再扬大笑,玉珠一旁低笑着说:“听见了么?小卿,明明服了人硬说不服,这就是我们旗人姑娘令人头痛处,以后你……”
“哥哥,你敢再说!”美姑娘粉首猛抬,跺了蛮靴。
吓得玉珠一伸舌头,硬把余话咽了回去。
德容他又笑了,今天他是太高兴了,十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笑声中,伸手拉起了朱汉民,道:“忆卿,你一切的一切,活脱脱的当年夏梦卿,昨天听兰儿回来一阵哭诉,我立刻觉得那书生不凡,今天再一见,岂止是不凡,简直是超人,忆卿,你爹,他好?”
朱汉民连忙敛态恭谨答话,道:“谢谢您,容叔,他老人家安好!”
德容道:“只怕老多了吧?”
朱汉民道:“侄儿都已长大成人,老一辈的焉能不老?”
德容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时光催人老,人生百年,十年虽不为多,可是在这十年中的变化太大了……”
神色更趋黯然,犹豫了一下,接道:“忆卿,你还记得?”
朱汉民陡然挑起双眉,道:“容叔,侄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神威,那煞气,看得德容心中不由一懔,道:“忆卿,你知道……唉,不说也罢,谁叫我生为满人,又谁叫我生在皇族亲贵之家,唉!”
朱汉民连忙敛态,道:“容叔,您明鉴,大恩未报,侄儿不敢对您见外!”
德容黯然强笑,道:“谢谢你,忆卿,千万别让那立场之事影响了咱们私人间的感情,你知道,两代的交情非同泛泛……”
朱汉民难掩激动,轩了轩眉,道:“容叔,我保证绝不会,侄儿虽不敢昧于民族大义,但却是个有血肉,有灵性的人,不敢漠视两代的交情,尤其您跟怡姨对我的恩情,您请放心!”
德容双目微有湿意,抬手拍了拍朱汉民肩头,道:“对你,容叔哪有不放心的?你爹,玉箫神剑闪电手夏大侠,他不愧宇内第一奇才,顶天立地盖世英雄,百年罕见,举世难求,我敬他为天人,他的儿子,他的骨肉,还会有错……”
勉强笑了笑,道:“忆卿,详情你也知道了?”
朱汉民道:“我爹只告诉了我个大概,我这趟来京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打听这件事情的真相,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德容面上闪过一丝轻微抽搐,道:“忆卿,别这样,你义父,他赤胆忠心,柱石虎将,一生为国,落得如此悲惨下场,无论朝野,都抱屈于心,愤慨不平,但,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这是大清皇律,也形同家法,你便是查明真相,又能如何?”
朱汉民陡挑双眉,目中煞气懔人,道:“容叔,您知道,当着您,侄儿不便说什么!”
此言一出,美姑娘一双美目飞闪异采,玉珠神情一震,德容则吓白了脸,机伶一颤,道:“忆卿,你千万不能这样,姑不论那怪不怪皇上,你义父赤忠一生,为朝廷,他披肝沥胆,你不能让他忠名蒙污垢,死不瞑目。须知,他当初可以不死,你爹也可以救他,他之所以愿死,那在尽忠取义,你爹所以不救他,那也是忍痛成全……”
朱汉民挑眉瞪目,默然不语,那模样儿,便是从不知怕为何物的美姑娘看了也心惊。
半晌,他始突然开口说道:“容叙,您知道详情么?”
德容道:“我只知道内情极不单纯,到底如何却不清楚。”
朱汉民道:“容叔,内情怎么样个不单纯法?”
德容犹豫了一下,道:“朝中有人进谗……”
“谁?”朱汉民勃然变色,震声发问。
德容摇头说道:“我不是说么,我并不知道究竟,你怡姨,也许知道得比我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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