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劫
中年汉子连称应该,并道不敢,躬了躬腰,他刚要转身,书生忽又说道:“大顺哥,我请问—声,往天桥怎么走?”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一怔,道:“怎么,相公要到天桥走走?”
书生道:“闲着也是闲着,大年初一,天桥必然比平日里更热闹,我想去逛逛,看看热闹,只不知怎么走法?”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忙道:“相公说得是,打从今儿个起,天桥那边一直要热闹到灯节,到正月十五元宵闹过花灯后才恢复平常,您相公既有意要去逛逛,瞧瞧热闹,我禀知我爹一声陪您去。”
书生道:“不敢劳动大顺哥,我另外还有事儿,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他这么一说,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倒不好再说同去了,略一迟疑,道:“天桥不远,就在这附近的,您相公只须顺着南大街一直往西走就可看到!”
书生笑道:“原来就在这附近,我小时候虽然住在北京,可一直……没出过门,所以,北京城这些个热闹的地方,我是一处也没去过,好,大顺哥,谢谢你了。”
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谦逊了两句,躬身而去。
书生也转身回到房中,自枕头下取出那根玉箫,然后掩上房门,缓步向前面大门行来。
在柜台外面,又碰见了老掌柜的,又跟老掌柜的谈了几句,这才走出店门。书生出了悦来客栈,刚踏上南大街,由对面一处屋檐下站起个冻得直发抖的要饭化子,要饭化子一手拖着打狗棒一手端着破碗,抖着两条腿,沿着屋檐下也往西行去。
书生潇洒迈步,背着手,一直往西走,可是他过了正阳门前那条大街后,他不再往西走,忽然转向北,折入一条胡同内。
看来他并不是要去天桥,天桥在西南方,他怎么不住西南反折向了北,而且是拐进了一条胡同里去呢?
所谓要到天桥逛逛之语,那想必是托词。
那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书生行迹本就神秘,他有秘密,该不算稀奇。
可是,怪的是,他这儿一拐入胡同口,那名一手拖着打狗棒,一手拿着破碗的要饭化子,也低头折进了胡同。
敢情这还真巧!
书生,他似乎没有留意,本来是,路是人走的,你可以走,人家自也可以走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书生一进胡同,步履突然加疾,走没多远,一转弯便又拐入西面一条支胡同内。
这下要饭化子可急了,他不冷了,两条腿也不抖了,步履一紧,飞快跟了上去,一头也钻进了靠西那条支胡同。
但,当他转入这条支胡同后,他立即怔住了。
这条胡同笔直,直通西城,毫无拐弯之处。
而且,要饭化子平日沿街乞讨,北京城里,他那是熟得不能再熟,明知道这地方已没有别的分支胡同,更没有可资藏身所在。
可是,就在这一前一后,不过转眼工夫内,前面胡同内寂静、空荡,哪里还有书生的人影儿?
定过神来,要饭化子喃喃—句:“今天栽了。”刚要继续往前迈步。
蓦地里,背后伸来一只手,轻轻地拍上他的肩头:“阁下敢是要找我了?我在这儿!”
要饭化子差点儿没吓丢了魂儿,身形机伶一颤,脚下一用劲,脱弩之矢般向前猛窜而出,一下掠出去丈余。
丈余外他霍然转身,天!那书生满面含笑地就站在眼前,他脸色一变,尚未说话。
书生已然笑道:“人言北京城卧虎藏龙,奇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阁下好俊的身法,好灵的反应。”
要饭化子脸一红,立即装糊涂,他瞪着眼道:“您相公这是……”
书生笑道:“怎么阁下反客为主,倒问起我来了,我正要请教,打从我一出客栈,阁下便跟定了我来,究竟为了什么?”
原来他并不糊涂,早知道了!
要饭化子那张脏脸,又复一红,道:“您相公这是说笑话,路是人走的,要饭化子两条腿,一张嘴巴,沿街乞讨,吃遍十方,哪儿不能走?怎么说是……”
书生没答理,截口说道:“若说是求我施舍嘛,要饭化子人人眼睛雪亮,阁下该看得出,我不比你阁下强到哪儿去,只差没逢人便伸手,若说是阁下见我文弱可欺,还打算在我身上打什么算盘嘛,我这一身,也榨不出点油水来,天下丐帮里,也似乎不该有这种拦路洗劫的人,若说是我行迹可疑嘛,我大不了是个落泊潦倒,无家可归的读书文人,那似乎也称不上行踪可疑,若说有什么恩怨嘛,我跟贵帮井水不犯河水,平素也没得罪过贵帮任何人,所以,我实在想不通阁下跟定我,是什么意思,阁下可否明告?”
要饭化子颇称犀利的一付口舌,在书生面前,简直成了小巫见大巫,根本不是对手,既然装了,他打算索性装到底,道:“相公误会了,我适才说过,那……”
“那今天栽了之语何解?”
书生突然一笑道:“阁下,天下丐帮里不该有畏畏缩缩的人,似阁下这种敢做而不敢当的作风,只怕会有损火眼狻猊郝狮子的英名!”
要饭化子脸色—变,目中尽射诧异,道:“相公认得本帮北京分舵郝舵主?”
书生淡淡笑道:“久仰,却一向无缘拜识。”
要饭化子略一犹豫,毅然说道:“相公说得是,敢做不敢当,畏畏缩缩,那不但有损舵主的英名,且有损本帮的威誉,再不承认,那显得小气。”
书生道:“那么,阁下跟踪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要饭化子未答,目光紧紧凝注,反问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也揉不进一粒砂子,你相公可是近年来崛起江湖,武林人称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
书生目中异采一闪,扬眉笑道:“阁下,好眼力,我也不敢示人小气,雪衣玉龙,那是武林朋友们的抬爱,碧血丹心,那是我自己加的,我叫朱汉民。”
要饭化子说道:“那就没有错了,阁下一向行道江南武林,为何在这个时候突然远来北方,且上北京?”
“怎么?”朱汉民笑道:“难不行行道于南七省的人,就只许在南七省活动,不许到北六省来,更不许来北京?”
要饭化子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彼此皆武林同道,北京分舵又忝为地主,倘若你阁下有什么困难之处需要帮忙……”
朱汉民忙拱手笑道:“那我倒要谢谢阁下了,无事不敢北来,也犯不着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我确有点困难,只怕贵分舵帮不上忙!”
要饭化子双眉微挑,道:“阁下只管说,北京分舵固然自知能力有限,却愿竭尽绵薄!”
朱汉民道:“贵分舵大义令人感佩,我再谢了,我想进紫禁城找位当朝亲贵攀攀交情,贵分舵肯帮忙么?”
要饭化子脸色一变,道:“敝分舵一片诚恳,阁下奈何出言相戏?”
朱汉民道:“我字字由衷,句句发自肺腑,十足地实在真话。”
要饭化子脸色再变,冷冷说道:“抱歉得很,这种事敝分舵爱莫能助,帮不上忙。”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怎么,阁下适才不是说……”
要饭化子冷冷截口说道:“适才是适才,如今是如今,彼此虽同属武林中人,但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倘若有意高攀满清亲贵以作进身之阶,凭阁下这人品,所学,还不算难事,正阳门就在左近,阁下自己闯去,何必求助于他人?”话落,转身就走。
朱汉民大急,忙叫道:“阁下,阁下,请慢行一步,我……”
要饭化子霍然转头相向,脸上是一片鄙夷不屑神色,道:“你怎么?你令人心寒,令人齿冷!”冷哼一声,“呸”地一声,向路旁吐了一口唾沫,掉头不顾而去。
望着那要饭化子渐去渐远的身影,朱汉民那张冠玉般俊面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笑意,转身行出胡同。
天下有些事儿很怪,往往不来便罢,一来便是接二连三,接踵而至,令人有应接不暇之感。
朱汉民转出胡同,刚踏上正阳门前那条大街。
蓦地里,急促蹄声响起,三骑快马由永定门方向疾驰而来。马是罕见的蒙古种高头骏马,鞍上的人儿却是三名绝色少女,一前二后,前面那匹毛色雪白的高头健马上的那位,艳若桃李,姿压尘寰,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耐不住那砭骨寒风,冻得有点发白,但白里仍透着娇红。
她那无限美好的娇躯上,裹着—袭雪白狐裘,粉首上高高地挽着—簇云髻,欺雪赛霜的玉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美目圆睁,柳眉高挑,那模样儿透着几分刁蛮,也透着几分高傲,更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养尊处忧惯了的任性。
后面两名,似是婢女模样,姿色虽然也是人间少见,但比之前面那位人儿,那只有黯然失色,不知又逊了多少。
她两个各人一身黑裘,马也是通体漆黑,不带一根杂毛,鞍旁挂着两只雕弓,箭囊里还装着几枝雕翎,马后,更悬挂着几只山獐野兔雉鸡之类的飞禽走兽。
显然,这是不知去哪儿狩猎方归。
大年初一去打猎,这姑娘过年跟别人不同。
可也不知道这姑娘是北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闺阁。
但由那身打扮显见得这位姑娘不同于一般平日难见出绣房,长守深闺弄女红的柔弱女儿家。
由那名贵的装束,坐骑讲究的配备,及那流露自眉宇间的气质、神色,也可知她不是等闲人家的楼头千金。
大年初一的,大街上全是人,大街上放马疾驰,她也不怕撞死人,大年下给人找霉气!
由永定门起,路人忙不迭地纷纷往路旁闪躲,朱汉民看得眉锋刚皱,铁蹄已溅起一地雪泥,擦着他身边飞驰而过。
朱汉民那袭雪白儒衫下摆,本就泥星点点,如今更多添了好几片,狼狈不堪,令人有着惨不忍睹之感。
朱汉民陡有三分气,脸色一变,目闪寒光,冷哼一声,他微微地抬起了右掌,但,倏地,他又强忍怒火地放下了右掌,又哼了一声,转身欲去。
只可惜,他有息事心,人家却无宁人意,突然一阵马嘶,三匹健马昂首踢蹄而起,一个飞旋,三骑六蹄同时落地,跟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好精湛的骑术!
紧接着,背后响起声银钤般清脆娇喝:“喂,你站住!”
朱汉民充耳不闻,迈步就走。
背后那银铃般清脆娇喝又起:“喂,我叫你站住。”
她喊她的,朱汉民却如同没事人儿一般走他的。
“好大胆的狂生!”一声怒叱,蹄声再动,疾驰而至,越过朱汉民一控缰,健马长嘶声中扬起了前蹄,直向朱汉民当头罩下。
这下若被罩上,别说是个血肉之躯的人,就是块生铁也受不了,朱汉民他倏然停步,不闪不躲,昂然卓立。
路旁的行人紧张投注,俱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还好,朱汉民福命两大,不,该说是马上人儿的福命两大,她没有真的伤人,健骑半旋,砰然的一声,铁蹄落了地,雪泥横飞,泼出老远,只差半尺没溅上朱汉民。
路旁,响起了数声难以抑制的惊呼,朱汉民他却颜色不变地傲立如故,冷然投注,一语不发。
眼前,健骑上,是那后行两个婢女模样的少女之一,她“咦”地一声,说道:“不错嘛,是挺大胆的!”
适时,那白裘人儿领着另—名婢女模样的少女,也双骑分前后地驰了过来,当她一眼看清朱汉民之时,她那张吹弹欲破的娇靥上,神色微微一怔,紧接着美目中掠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但,旋即,一片冰冷,又罩上了寒霜,那模样儿,比那刺骨的寒风,厚积的白雪还冷!
既有点像神圣不可侵犯,又有点像高傲不可亲近,令人目光丝毫不敢放肆,丝毫不敢随便。
适时,居左那名黑裘人儿开了口:“喂,你聋了么?”
朱汉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耳朵很好,不聋!”
居左黑袭人儿柳眉微挑,道:“那么,我家……姑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停步?”
朱汉民冷冷说道:“问得好,北京城里的人,该通礼数,连个称呼都设有,我知道她叫谁?即使她是叫我,我凭什么又非停步不可,大街上驰马,罔顾人命,污人衣衫,我还没有找你们呢!”
本来是兴师问罪,却不料挨了—顿抢白,居左的黑裘人儿脸色一变,叱道:“她呀她的,好没规矩的人。”
朱汉民道:“规矩也得看对谁,礼尚往来,不是她难道还是我不成!”
居左黑袭人儿哑了口,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