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公主
老吴这个山西大汉,围着个油布围裙,脸上红得发亮,正在巷子里冒着雨敲着梆子。打量着他的座头儿,已有五六个客人,别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论天气阴雨,就算是腊月里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顾他的生意。老吴的面摊子,这附近五十里内外,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朱翠一走进摊子,老吴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吴嘻着他那张生满了黑胡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着你来哩。”
朱翠在一个冷座上坐下来,老吴拾起抹布,先使劲儿地抹了一阵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别给你留下了两只没敢拿出来。”
朱翠点点头,递上半个微笑道:“谢谢,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老吴嘿嘿笑了两声,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给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丝面,再弄两条小鱼,来上两酒驱驱寒,怎么样?”
朱翠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吴胖子说:“那就来一碗西湖龙井。”
说着他就转过身子张罗着去了。
朱翠脱下了身上的缎子斗篷,里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双缎子弓鞋,虽说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着,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毕竟是透着不凡,莫怪乎七八双眼睛都直了。
吴胖子一面下面,嘴里还不闲着:“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着你娘了没有?”
朱翠摇摇头,说了声:“没有!”
越不想说话,对方的话还是越多。
端了两盘卤菜来:“正格的,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这两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静。”
朱翠拣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里,一面细细地嚼着,乜过眼睛来:“有什么事吗?”
“赫!敢情可大啦!”两只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头向前凑了凑,吴胖子压低了喉咙:
“我给你说这些,大姑娘你可别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说了。”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只听见那边灶上“噗!噗!”连声,敢情是面开锅了。
吴胖子赶过去把面盛在碗里,又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这才又转回到朱翠座头上。
“是这么回事,”这一次他也顾不了对方怕不怕了:“听说汉阳府最近来了一伙子厉害的土匪,嘿!可厉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问。
吴胖子压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爷,你听说过吧!论财势,嘿,在汉阳不数第一也数第二,你猜怎么着?唉!一只胳膊叫人给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呢?”
吴胖子道:“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听说叫什么“快乐帮’的人。”
“你说错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乐帮,是‘不乐帮’呀!”
说话的是四十上下的一个中年汉子。
一身宝蓝的夹袍子,白净的面皮,捋着两只袖子,里面是白绸子的汗褂,显然又是一个体面的人物。
吴胖子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惊喜地道:“是常爷,你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
姓“常”的脸上含着笑,打着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这里来了贵客,哪会瞧见我?”
一面说,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个够,脸上愈加地现出稀罕之色。
吴胖子赶忙过去招呼着,一脸笑道:“常爷真会说笑话,这位姑娘是外来的客人,就住在对面街头上的‘老福林’客栈里,嘿!我这就给您上酒,唷!说到菜,您可是来晚了,好菜都没有了,给您凑合着切个小拼盘吧。”
姓常的一脸带笑道:“随便你呀,我只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来喝上两盅,先弄壶好酒来吧。”
吴胖子答应了一声,酒倒是现成,菜也现成,很快地就上来了,杯箸显然不同一般,像是专为姓常的所准备好的。
朱翠方才在与这个姓常的一照脸的当儿,就觉出对方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市井之流。
双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礼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点了一下头,轻应了声好。
吴胖子嘿嘿笑着走过来,向着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认识,这位常爷就是世袭镇武将军常老爵爷的公子,人称常小爵爷,他的府第就在头里,呶,就是那个大铁门,可气派啦。”
朱翠心里微微一动,“镇武将军”常威她是认得的,一向是自己家里的常客,倒是他的儿子,眼前这个人,她却是第一次见到。
八
据她所知,常威为官清正,他这个将军之职,亦为父亲所节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难,原计划到他这里暂避一时,后来想到距离大近,又怕株连他全家大小,才临时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会在吴胖子的小面摊里碰见了他,双方如论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却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阳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尽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场中只有利害而无道义,更不能不特别小心。朱翠心里这么思念着,情不自禁看了对方一眼。
这位常小爵爷要说是“小”可也不小了,总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军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开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脸上洋溢着“慷慨激昂”,给人以正直公义的印象。
“还没有请教姑娘贵姓?是本地人么?”小爵爷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个“朱”字。本来她想随便编上一个姓的,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还是说了实话。
果然这个姓,使得常小爵爷惊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这是国姓呀,”常小爵爷含着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摇摇头。
吴胖子在一旁接口道:“这位姑娘是来打听她娘消息的。”
话才出口,却被朱翠略似责备的眼神儿给制止住了。
“怎么?”吴胖子一头雾水似地:“是这么回事吧。”
朱翠没答理他,却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爷笑了笑,举杯自饮了一口,却把一双眼睛移向了吴胖子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吴胖子愣了一下,想起来才道:“哦,不是爷提起,我还几乎忘了,刚才跟这位姑娘正说到那帮子叫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土匪,爷您就来了。”
常小爵爷点点头道:“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乐是‘不乐”不乐帮。”
“不乐帮”三个字一经出口,立时使得那位落难公主缓缓移过头来,情不自禁地注视过去。
常小爵爷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听见过?”
朱翠摇摇头:“没有!”
常小爵爷道:“这话也是,别说姑娘你,就是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过,江湖上居然还会有这么一帮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吴胖子,果然后者提出了疑问。
吴胖子迫不及待地拉过一张竹凳子坐下来,道:“爷,您还是说个清楚……什么叫不乐帮,这是一帮子什么样的土匪?”
常爷哼了一声道:“你刚才跟朱姑娘说得不错,南城的那个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给剁下来啦。”
吴胖子翻着眼,咽了口唾沫道:“这可真是……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不只是胡九爷一个人,还有……”
“还有东楚钱庄的侯三,大元米号的赵子方……”常小爵爷一口气说出来:“就连我们汉阳府知名的金狮大镖头左庄,也在几天前遭了毒手,横尸在美人庄,哼哼,这一下子,汉阳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吴胖子听到这里,就像一尊泥菩萨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声。
“老天爷!”过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这么一句。
常小爵爷隔座举杯,向着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远来寻亲,单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请不要客气,谢谢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爷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叶,不像是寻常人家。”
朱翠心里一惊,表面却丝毫不现惊慌,摇摇头,浅浅笑道:“常先生抬举了,事实上我惯走江湖,倒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
常小爵爷“啊”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自己这双眼睛似的,那双充满了费解的眸子,只是在对方身上转动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讳地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个不乐帮,莫非是传说中来自南海那个不乐岛的一群人?”
“这个……”常小爵爷摇了一下头,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么姑娘也听说过?”
朱翠点点头道:“听过一点。”
常小爵爷哼了一声道:“这帮子人也未免太无法无天了,居然目无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话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
常小爵爷道:“详细情形我并不十分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两天官面上很紧,听说……”
下面的话“呼之欲出”却又临时吞在了肚子里,顿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许不知道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实在毒辣得很。”
吴胖子连客人都顾不得招呼,伸长了脖子专心的在听。小面店里其他的几个客人,也都听出了神。
常小爵爷似乎后悔有此一说,为了不使这么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详了。
“是这样的,这些上匪听说每几年就要出来作一次案,叫作什么……不乐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们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钱的人,然后开出价钱,定下日期,到时候对方照给也就罢了,要不然就杀人家性命,名叫‘不乐之捐’,真是荒唐极了!”
“老天爷!”吴胖子又叫了这么一声:“难道官府都不管?”
“这些子酒囊饭袋!”小爵爷想是多喝了两杯酒,更加地放眼无忌:“不是我骂他们,这些衙门里的东西,平常见了老百姓,厉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见了厉害的人,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过我听说‘不乐帮’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这也就难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爷发觉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便推杯站起来,由袖子里拿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这位姑娘与各位座上朋友的账,由我付了。”
吴胖子一怔道:“爷,您这就走?外面还下着雨呀。”
“不要紧!”向着朱翠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起身外出。
雨地里立刻过来两个人张开伞迎着,小爵爷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继续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却有些受宠若惊站起来,在常小爵爷步出之时,一齐哈腰称谢。
吴胖子拿起银子,自语着:“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没追上,回来之后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这位爷一直就是这个样,最体谅我们穷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饶了一顿,反正爵爷请客,我再给各位加点菜。”
“用不着。”朱翠站起身来道:“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付,见了面请你代我谢谢常先生吧。”说罢,留下钱,冒雨而出,一径地走了。
※ ※ ※
朱翠出了吴胖子的面铺不远,即见一个打伞的长衣人由暗处迎过来。
双方尚距离甚远,那人即深深哈下腰来道:“姑娘好,我们公子请姑娘过府一谈,我这里侍候着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见一隅墙角下,先时曾在面铺遇见的那位“常小爵爷”正倚立在墙下,身侧一人为他高高撑着雨伞,正在远远向自己含笑点头。
依照平常习性,朱翠是决计不会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别,显然她了解到这位小爵爷必有什么话要向自己说,再者,她也有心观察一下镇武将军的近况,因为这位将军到底是自己父亲的心腹爱将,刻下自己家人现正在危急落难中,如能得他在适当时机加以援手,自是有益无损。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绝,便在那人伞下,一径步向常小爵爷立处。
常小爵爷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摊上谈话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难言之隐,如有在下能效力之处,在下很愿为姑娘尽力。”
朱翠见他面色诚恳,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气了。”
常小爵爷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见弃,请来舍下一谈如何?”
朱翠艺高胆大,自忖即使他心怀不轨,却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个姑娘家,尤其像她这种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么就烦头前带路吧。”
常小爵爷如果够细心,只这一句“头前带路”,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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