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魂
宋妈妈道:“如果你入过黑石谷,那便是十年来唯一能活着回到人间的女性。当然除了排教毕教主的夫人不算数。”
花解语道:“大概是吧!但我怀疑是不是没见到韩自然,所以才活着离开。”
宋妈妈道:“韩自然躲起来?”
花解语道:“谷内根本没有活人,只有几具完整的骷髅骨,由头到脚都蒙着白布白袍。
会移动,会开门,真是可怕极了。”
宋妈妈道:“排教的法术天下著名,听起来不算奇怪。”
花解语道:“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马,何以肯夜以继日担负此责?如果是有人聘雇的,是什么人?他们虽说绝不准韩自然离谷一步,但为何亦不许人进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许外人四面包围,并且久达十年?”
一连串的问题自是得不到答复。因为宋妈妈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花解语道:“因此,韩自然究竟有没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问。谷外把守的人,证词不能采纳。”
宋妈妈道:“何必伤脑筋呢。我倚老卖老评论一句,女孩子太聪明太本事,再加上美丽,等如福薄的意思。”
花解语微微垂首,这动作不啻默认宋妈妈讲得不错。这扰攘的尘俗,是非恩怨本无定准。今天的好朋友什么骨肉至亲,明天可能变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钱权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潇潇洒洒不予计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士必争睚眦必报,还骂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极、懦弱、逃避现实等等。
太聪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会计较。世间的聪明才智,都以精通计较、找出种种差别为基础。想深一层,这是真正的智慧么?
由于苦恼总是跟随计较而来,苦恼多就等如福少。宋妈妈的理论便是由此产生,谁敢说她讲得不对?
花解语忽然问道:“宋奶妈,我们很可能永不见面,所以我最后提出三个问题,希望你像以往一样给我指点解答。”
宋妈妈道:“我尽力试试看。”
花解语道:“第一个问题,三年来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种种消息,使我被人认为无所不知,为什么?幕后人是谁?”
宋妈妈道:“老实说我只认得银两,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出我的开支有多么浩大。但这是题外话,现在我告诉你,幕后人是严星雨。”
她那搽满厚厚白粉和太红脂的胖脸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严星雨手面上又肯花钱,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顾客,可惜就快断了这条财路。”
花解语用怀念的眼色,望着窗外。严星雨向来是一个谜,至今世间无人能解。英俊潇洒,文武全才,财势之强大是以跻身全国豪富前列。他为何处处帮助我呢?花解语既痴醉而又惆怅,因为一切都将如春梦无痕——白马王子终究是神话,可不是么?
她提出第二个问题,道:“宋妈妈,你的情报网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只要有女人卖笑的地方,就有你的耳目。所以你应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世上只有男人的地方,就会有女人卖笑卖身,古今中外绝无例外。宋妈妈既然有这种情报网当然可称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
花解语又道:“连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请问可还有人找得到?”
宋妈妈沉吟一下,道:“可能有。”
花解语用难以置信惊讶的眼光望住宋妈妈,因为此一问题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间谁能比来妈妈的消息更灵通?真有这样的人?
宋妈妈徐徐道:“李碧天既然自称毒教中的圣手,外表上必是谁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虽是遍布全国,可惜没有几个人有本事有眼光办认得出李碧天。所以访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什么力量。”
花解语忽然感到震惊,说道:“难道你想说的那个人,竟是小辛?”
宋妈妈点头,道:“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小辛听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妈妈凭什么作此推测?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什么道理,居然连小辛办得到,问题只是他肯不肯!”
花解语道:“我不明白,但心中却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你的话是对的。”
宋妈妈道:“第三个问题呢?”
花解语道:“小辛究竟是什么人?”
宋妈妈笑一下,道:“我也很想知道。小辛一身本领,深不可测。根据他出现后所有的说话,归纳起来,他见过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云鬓南飞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无双的高手。而小辛还精通医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医李继华,外号大自然天医,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数十年之后,亦是在三十年前突然不知所踪。前面所述四大高手,亦是一样同时失去消息踪迹。”
花解语真有喘不过气来之感,人生何其多变幻?波谲云诡,鱼龙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会发生。
宋妈妈长长呼吸一下,又道:“小辛不会是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为他提起这些人,口气殊无尊敬之意。”
花解语道:“对,我亲耳听见的,他说刀王蒲公望只不过是一片落叶,亏他想得出用落叶的字眼来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妈妈又道:“我还知道小辛一些事,小辛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机能上毫无缺陷。奇怪的是他却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女子。他将会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绿野,后来是阎晓雅。将来还有谁尚不得而知。”
花解语大概已知绿野和阎晓雅的来历,没有询问,怔怔寻思别的心事。
宋妈妈又道:“最后我有个最新消息,那就是连四,他本是闽南连家的后人,亦是天下唯一练成拔刀诀的人。三天前,在南京南校场后,连四用一柄长剑,独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后呕血数升,现下还病得五颜六色。”
花解语耸言动容,但小辛比她更惊讶而又开心,因为连四是他的朋友。
花解语道:“他居然破得天下无敌的五行神箭,真是好汉子。”
宋妈妈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连四向来胆小怕死,曾受无数侮辱,都不敢拔刀,据我所知,绿野辱骂嘈吵多天,有一天连四忽然挺身站起,气概迫人,雄姿英发,大步离开雷府。绿野当时被他的气概镇住不敢拦阻,第二天连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红楼中迅即恢复往时的幽静,花解语虽然坐在蒲团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见都晓得她脸上写着孤寂两字。
小辛深深尝过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无天日的日子,当时绝望心情,亦与花解语身中绝毒的绝望相同。
小辛暗自深深叹息不已,同情怜悯有用么?真能解得别人心中千千之结?
现在小辛已稳站枝头,身子四周上下浓密的树叶使他隐蔽安全。他的目光透过雨丝,远远投人红楼。楼中和树上的人心头都一样的冷。红楼隔雨相望冷,难道李商隐写下此一诗句时,竟是形容这种情景?
小辛本想和花解语见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独迷情蛊绝毒,只好改变心意。因为他深知此毒的厉害,并非仅仅取人性命那么简单。
有时候不见面比见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于心中比说出来好!人生原本就充满许多的无可奈何……
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全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之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但端正的五官,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广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一个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的码头。
小辛并没有蓄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劳力的人。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贪心,勤恳地用劳力博取最简陋的生活。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贪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樯如织,货物有装有卸。清晨的江风特别凉快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扛货上船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喧问候。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贤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未有过不耐烦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嫂,也有点像是大伙儿的母亲。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但小李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安全亲切的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文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会悄然起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制钱都没有。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人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口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响。过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术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伙儿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人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铁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锭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奁。无数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毕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人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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