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魂
徐无理道:“我不是瞎子,早瞧见啦!”忽然微怔寻思。说到瞎子突然记起烟影摇红秦聪,十年前秦聪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声名之显赫更在湖光万顷徐无理之上(这是因为徐无理不行走江湖,二十年来都隐居太湖)。秦聪本来亦不是瞎子,但后来却变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并不是天下无敌,并非绝不失败的。徐无理忽感惕凛,站起身。外表破旧的长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壮汉搬走。
霍昭道:“老丈用此刀赐教几手么?”
徐无理道:“老夫今年六十岁,此刀跟随老夫已超过四十年。”
霍昭道:“老丈三十年前会过刀王蒲公望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师,先师辞谢世间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来只有二十七年。”
霍照道:“令师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会过蒲公望的横行刀没有?”
徐无理摇头道:“没有。”
秦龙常青一齐嘲声嗤笑,道:“谁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别提啦……”
徐无理居然不怒反笑,道:“哈,小伙子有点儿见识。老夫后来也不时想到这个问题。
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岁,投入先师门下学刀,那时先师因中风瘫了一脚。后来虽是复元,行动却不免仍有影响。但先师在生之日时时拂刀遥望长空。他究竟想什么?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体不便的理由对自己对外人都可以交代?”
秦龙和常青都愣住,这话从六十岁老人口中说出真是万万想不到。常青问道:“老丈尊师是谁?我希望听过他的大名。”
徐无理道:“老夫的名头你们都不知道,更休提几十年前的人物。”
秦龙大声道:“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传给小辛,我们正要找他。”
徐无理双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胡闹,凭你们三个?回家,不可逞能。除非你们过得老夫这一关。”
霍昭迅即接口道:“老丈的刀是什么刀?擅长的是什么路子?”
徐无理道:“此刀名为斫山断水。厚度重量都超过常刀两倍。锋快更超过普通的刀许多倍。说到我的刀法门路,两个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照道:“多谢指教。”
徐无理道:“你使判官笔,你姓霍。只不知黄山霍元亮是你的什么人?”
霍昭道:“是先伯父。”
徐无理哦一声,道:“霍元亮死了?怎样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还问怎样死法?什么意思?常青大怒喝道:“不用拉关系,我们的事与别人无关。”
徐无理道:“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无出息。但也可能战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个大丈夫。”
霍昭道:“已经逝去十年,我不知道死因。”
徐元理屈指计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谁也不知他计算什么。常青怒声道:“老匹夫,要动手就动手,罗嗦什么?”
徐无理深深叹口气,道:“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剑会的杰作。”
他一抬头目光如电,凝住常青,道:“你使正反剑(不算是双剑),你姓常,铜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惊,不觉退了半步,道:“你……你知道?”
徐无理仰天冷笑一声,又道:“武林中凡是使双钩长的源出竞州。短的只有两家,一在北方临沂,一在南方祈门。秦龙,你可是祈门人氏?”
秦龙大有目瞪口呆样子,道:“是的。”其实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经回答了。
徐无理道:“你们三人俱是江南人氏,江湖经验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种行业护院,你们两三年来给那一家护院看门口?”
霍照道:“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们兄弟三人在镖行混过一阵,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负安全责任。但事实上我们不像一般护院武师。主人家极敬重我们,老丈相信么?”
徐无理哼一声,道:“好一点点而已。闲话少说,你们哪一个先来挡我三刀?一齐上也可以。”
秦龙刷一声跃出,道:“我来,三十刀也一样。”
徐无理道:“三刀,说过三刀就只用三刀。”
突然间刀身反映阳光,光芒耀目,使人睁不开眼睛,那古旧的刀鞘竟不知何时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无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直长高了许多。
森厉杀气奇寒刺骨,四下弥漫,以至霍昭常青都不觉打个寒禁。
霍昭大叫一声,银光倏闪倏没,原来他手中那对精钢判官笔深深插入泥土中。霍昭叫道:“老二,老三,丢掉双钩,快丢掉双钩……”
常青忿忿大叫道:“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见霍昭热泪盈眸,声音登时噎回肚子。
霍昭胆怯?不,他必有极有力、极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挡在徐无理秦龙之间,左手一甩,剑鞘飞出十七八尺,现出一支精光闪闪长剑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极为严肃冷静,五六十岁的人也未必有此修养。他道:“徐老丈,且让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老三,今日须得瞧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动手。”
常青立刻收回剑势,道:“小弟遵命。”
霍昭又道:“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愿动手之故?”
徐无理摇头道:“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过。”他的长刀这时才垂近面门,霜刃精光映得他须发皆碧。
斫山断水果然是罕见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坚稳有力,还使人感到那刀简直生长在他手中。
徐无理眼神锐利横蛮,越过刀锋望住常青,说道:“你剑法不错,可惜老夫不想出手。
对付你不是三刀而是一招。”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却现出冷酷可怕的杀机。说道:“大哥二哥,你们亲耳听到的。”
霍昭叹口气,道:“我们十几年辛辛苦苦练武,如果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该死得很了。”
秦龙道:“武功中虽然有很多一招就决胜负生死的手法。但老大说得好,一招都接不住还练什么武?”
徐无理斜睨他们,并不解释。
霍昭秦龙都检起兵刃,霍昭问道:“徐老丈,如果我们三人一齐上,你用几招?”
徐无理厉声道:“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你这一招太厉害太高明啦,叫什么名堂?我常青非接这一招不可!”
不远处树丛后转出人影,娇滴滴的声音也同时传到:“徐老丈这一招叫做‘肝胆相照’,你们听清楚没有?”
说话的自然是花解语,她那种温柔美丽之态真能使人迷醉。但后来出现的绿野却艳光眩目,令人不可迫视。
花解语又道:“常青,徐老对你说只用一招,其实是抬举你而你却不知道。”
徐无理这时才惊诧地望她。
花解语道:“这一招‘肝胆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胆五脏跑出来照照太阳,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们纵然缠战千招,但最后他还是这一招决定胜负。所以他干脆只用这一招了。”
大路上树木边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但花解语的声音却在每个人心中回响不绝。
然后由常青声音打破寂静,他口气极之坚决,显然绝无转圜余地。“我仍然要接他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道:“我们接他一招。”
斜阳下兵刃寒光精芒闪闪耀目,三个年轻人品字形包围徐无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严重性,知道血溅七步尸横就地的结局绝难避免。
徐无理身躯毕直,森冷沉稳有如已经在风霜雨雪中站立几个世纪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怀中,似是等待结蕴的力量爆发,当然爆发时必是石破天惊无人无物可以抵挡。
花解语深深叹息一声,道:“这种局面实在太可悲了,绿野,我很想知道如果小辛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这一招‘肝胆相照’?”
人人都很感兴趣等候绿野的回答,小辛这个名字有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绿野道:“我亲历亲见小辛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每人高举一支火炬,这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中有水乡左金刀莫蓬时,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小辛。”
没有人敢弄出一点声响,没有人不想知道火炬圈中除了小辛之外,对手是谁?又有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联群结阵,小辛就算赢得对手,但能逃过十二名家高手的围攻么?水乡左金刀莫蓬时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实学的武林名家。能与他们并肩出手的人绝不会是虚名欺世之士。
绿野长长吸一好气,道:“小辛的对手是谁?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人人都啊一声,绿野立即道:“诸位别误会,我意思是说那人与严星雨齐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范慕鹤为首,率领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这个阵容连鬼神也会惊骇。
常青大声道:“后来怎样了?”
绿野道:“小辛只拿着刀,刀未出鞘。闲闲散散一站,过了一阵,莫蓬时首先丢掉火炬认输,因为他瞧了半晌还找不到丝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该何时出手、该用什么招式?他认败服输,不但丢掉火炬,连刀也掉落地上,凄然离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气,胸口如压着千斤大石。
绿野又遭:“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飞落河中熄灭,十二位名家高手都走了,其中有好几位还是挥着泪走开的。最后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撑场面。”
常青道:“谁?这一位我佩服死了。”
绿野道:“我!”
常青愣一下,道:“你?”
绿野道:“是我,我仍然认为范慕鹤有机会,所以及时点着一支火炬。范慕鹤没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测的修养功夫跟小辛拼了很久。”
徐无理道:“但范慕鹤终究输了,对不对?”
绿野道:“是的,不过如果有一千个女孩子在当场看见,担保一千个女孩子都会爱上范慕鹤。羽扇纶巾名不虚传,真是风度翩翩气度衔洒,有气魄有担当。”
常青道:“气魄何在?担当何在?”
绿野等了一阵,才轻轻道:“他敢认输。”
常青忿然道:“不对,王八蛋灰孙子都会认输。如果是我定当力战不屈,宁可血溅当场也胜过含羞而活。”
几乎每个人的人生哲学都有差异不同,而且谁也不能勉强别人同意自己的见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认输需要勇气风度,他本人当然绝不肯认输投降。
常青想法没有错,以他的年纪阅历意气要他选择一条路,他宁可选择战死并没有错。只不过如果他能幸而不战死,能够活下去,他年纪大了,眼界阔了,思虑深刻而且声名又是经过生死百战才获得。那时他才会了解认输需要多少勇气。但亦仍然可能不了解,人生便是如此!
绿野不跟常青争执这一点,说道:“我对小辛只知道这么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肝胆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语道:“如果小辛自问刀法功力造诣接得住这一刀,当然不必再说下去。问题是他心中并无把握之时。他会怎样做?羽扇纶巾范慕鹤,烟雨江市严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二。
他们剑法不见得一定输给小辛,但他们没有把握,根本测不透小辛武功达到何等地步,所以他们都不肯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没有把握的话一定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对,什么叫做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万,谁能全懂?不出手拼过焉知优劣胜败?”绿野鼓掌喝采道:“说得好,要拼命就拼命,哪有许多罗嗦!”
花解语苦笑一声,道:“你究竟帮谁?”
绿野一怔,才道:“啊,对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气。”她本来就野,本来不知天高地厚,本来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计较得失。
但绿野当然有自己一套,否则也活不到现在。她忽然叫道:“常青,我们到那边讲几句话,讲完才拼命不迟。”
常青应一声好,大步行去。绿野居然连花解语也不让听,拉着常青手臂转入树丛后面。
他们顷刻就出来,不至令人误会。尤其他们年轻稚气的面上都残留着顽皮笑容。
没有人问及绿野说什么悄悄话。在年轻的青春焕发的生命中,原本充满这一类不可解释的趣味。每个人都经历过此一阶段,总能模糊记得。所以谁会多事追问呢?
常青长剑一挥发出丝的破空声,腕力和挥洒自如的动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无理姿势分毫未改。刀的架式。人的姿势融合为一,仿佛自古以来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这一刀,活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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