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魂
这时吴哥在门口出现。事实上他瘦削面孔飞扬的双眉以及瘦长身子,还有一身宝蓝色长衫和腰间一把长剑。简直和刚才矮胖蹒跚形态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但小辛一眼望去就感到此人是吴哥。
有好几人惊叫道:“飞天鹞子吴不忍。”
整个大厅堂墓地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哥身上。
七年来种种残酷诡异传说,老早把这个人渲染成地狱中的恶人。除了各大门派各地名家高手闻风追捕以至吴哥很有名之外。武林中人甚至传说二十年来天下最轰动最著名的恶人谱中也列了飞天鹞子吴不忍大名。由于恶人谱声名极盛而又甚是神秘,所以凡是传说登载谱上的人,无不立刻天下皆知。
此所以吴哥一出现,全厅近百食客(现在已经全部是武林中人),霎时肃静无声,等着瞧那神拳无敌赵真对付他。
赵真站起身,魁梧身躯平添几分气派。他抱抱拳洪声道:“吴不忍,既然你亲自来了,好像很多话都不必说了。”
吴哥目光扫过全厅所有之人,甚至连小辛也觉得他似乎曾特意盯自己一眼。这种瞧人方式其实已属武功中一种很高境界,并且亦附带暗藏震慑对方之妙用。
他声音很冷漠却清晰,全厅皆闻,说道:“对,闲话多说无益。反正赵真你摆下三桌筵席所请客人,全是冲着我吴不忍而来。人人都想杀死我好在天下武林扬显威名。”
赵真道:“快人快语。赵某心中有个疑问数年来不得解答,不知你肯不肯回答?”
吴哥道:“不必了。每一个死伤于本人剑下的人,都有疑问但我永不回答。只有赢了我的人才有资格问,我才会回答。”
中间席上几个人站起身,神情冷酷。
吴哥仰天一哂,道:“一个对一个,抑是一拥而上,以多为胜?”
但没有人肯坐下。赵真道:“吴不忍,你随便挑一位。”
吴哥冷冷道:“除非这一个是你们公认可作代表。否则我杀了一个又一个,弄不好一齐出手,我才不上这个当。”
没有人能不承认他此言有理,连赵真自己深心中亦不得不承认,但要挑出一个能代表大家的人亦简直不可能。
因此他道:“这到是一个难题……”
话声未歇,那个女人(小辛称为老婆婆)大声道:“少罗嗦,你这种恶贼淫贼有什么资格说话?我……”
吴哥的声音接下去道:“你是小樱桃李香香,年纪不大相当漂亮。可惜你杨花水性前后一共已有六个男人。你没有资格骂我。要不要我把六个男人名字说出来?”
小樱桃李香香登时花容失色,怒声道:“你胡说八道,你故意诽谤我,你不是人……”
吴哥叹口气道:“好啦,不必急成这样子,我不说就是。”
小樱桃李香香虽是气得面上变色,居然也不敢冲出亦不敢再分辩顶撞。
三大佛寺总住持无嗔上人仰天打个哈哈,震得人人耳膜生疼,亦因此人人骇异佩服。
他道:“吴不忍,你可知道洒家是谁?”
吴哥道:“你知道你是谁么?”
人人觉得奇怪,吴不忍这一问简直离了谱。人家当然知道自己是谁。
无嗔上人道:“别说废话,洒家无嗔上人你听过没有?”
吴哥道:“听是听过。可惜仍然不知道你是谁。因为三年前有人问过一位大大有名的和尚说:‘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昏扰扰相,以为心性。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炒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躯体,目为全潮,穷尽瀛州。’何以妙明真心能容藏许多物?那大和尚不但不会解示,甚至连这段经文出自何经(大佛顶首愣严经)亦不知道。”
懂得佛理之人不多,但这些话针对那大和尚甚至指出他是骗人的大和尚之意,却人人皆知。莫非彼大和尚即此大和尚?
无嗔上人喝道:“你胡说什么?”
吴哥道:“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敢节外生枝提到我?”
(要知佛家最中心最精微真理就是无我。禅宗参话头往往问“我是谁?”“狗子有佛性也无?”所以吴哥问无嗔上人知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其实含有深意。也许你会奇怪怀疑若是“无我”,固然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但却又找谁来证得解脱?谁来享佛果?答案有二:一、无我论不是一个哲学主张,而是一种宗教行持之实践方法。也就是“戒定慧”,是根本圆满的大智慧,不是我们普通凡俗的差别智慧。二、当你经由禅定等行持功夫而得到大智慧——
即般若。你已超越有限时空,此境界中你究竟有没有已不必言说亦不可言说。此是离文字言语名相境界层次,除佛、道、印度教等。犹太教、基督教、回教此一西方宗教系统亦有此种离文字名相的看法。例如旧约载摩西问上帝之名。上帝叫他告诉子民I AM WHO I AM。“我是自有永有的。”但当然离文字名相境界却不等如无我。)
饭馆大厅内气氛相当奇异微妙。本来人人都敌视吴哥,但现在却又有很多人想知道无嗔上人究竟是谁?真是三大丛林总主持?他凭什么?
只听吴哥又道:“如果你就是那位大和尚,旁人会不会想到你比我更该杀该死?至少我不躲在袈裟后面装神扮鬼。你呢?你做了多少坏事?”
无嗔上人登时像斗败公鸡似的完全泄了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辛心中叹气忖道,单凭几句话就能够消灭一个强敌连我也办不到。以吴哥这等人物,谁还能陷害他?
突然一阵清越铃声升起,初时人人心中一阵清爽畅快,但马上又感到铃声越拔越高以至耳朵都轰轰而鸣。
只见当中席上一个身躯魁硕、浓髯绕颊的大汉手举一面铁牌,牌顶有一枚金铃,铃声就是由此发出。
大汉放下铁牌铃声消歇,接着大喝道:“兄弟泰山派胡铜铃,要向吴不忍请教几手剑术。”
吴不忍冷冷道:“泰山派有两人在此,究竟是你抑是你师叔铁燕子段钧出手?但我瞧八成是两个人一齐上。”
胡铜铃厉声大笑道:“你过得胡某铁牌这一关,当然段师叔绝对不能坐视不理。”说时已大步行出,当真威风凛凛看来骁勇之极。这种敌手,纵然最不怕死的人也不愿意惹他。
人人都准备起身跟出去参观这场高手之战。但吴哥不但不退出,反而走入饭馆大厅。难道他打算在厅堂内出手拼斗?厅堂地方虽不小,但桌子那么多又人头涌涌,如何能做决斗拼命场所?
胡铜铃亦惊讶停步,道:“咱们就在这儿动手?”
吴哥淡淡道:“如果拼命也要拣地方。只不知动手时还要不要先规定好用什么拳法功夫?若是那么麻烦干脆不必动手回家抱孩子去。”
胡铜铃仰天大笑,笑声震动屋瓦。他身材极是高大加上震耳声音,委实威风凛凛使人震慑。
他道:“说得好。拼命之事哪有许多罗嗦的。吴不忍,这一点俺服你,可惜咱们此生注定是敌人。不过俺还是可以敬你一盅酒。你肯不肯喝一盅?”
激越的豪情,对生死视如无物的胆气。谁能漠然不受感动?尤其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中人更易感动。不知那一个角落先发出喝采声,转瞬间所有的人都鼓掌喝采。
等采声稍歇,吴哥道:“好汉子,当然值得干一大盅。”
马上有两个灰衣大汉跃出来,每人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碗,高高举示大众。然后各自在附近桌子要酒。
当然谁也不吝惜斟上一碗酒。任何人在这等激越豪壮场合中,别说一碗酒,就算要一条胳臂也会有人奉上。
喝采鼓掌大呼干杯声中,那两名灰衣大汉俱是双手捧碗躬身进奉,这是江湖中人表示尊敬的方式。
但偏偏吴哥一盆冷水泼在每个人心头,他举起左手使所有人静肃无声,然后说道:“胡铜铃,等一等。”
胡铜铃伸出去取酒的手顿住,所以两名奉酒的灰衣大汉依然躬着身子双手捧碗。
吴哥又道:“我不认识他们。你呢?”
胡铜铃道:“我亦不认识。”
吴哥道:“既然如此,这两碗酒想必没有问题?”
胡铜铃不悦沉下脸道:“当然,为什么会有问题?”
吴哥道:“很好,我们换着喝。你喝我的我喝你的。”
如果那两碗酒有问题,胡铜铃必定不会那么生气。做亏心事之人就算很会演戏,到时也必定打个折扣。
胡铜铃生气得满面通红,洪声大喝道:“酒拿来,俺通通喝。”
喝声中一手已夺过面前的一碗,一口就喝光。
接着应该轮到喝下吴哥那一碗酒。那灰衣大汉应该立刻把酒送过去。如果胡铜铃喝下没事,这碗酒已足以大大羞辱吴哥一番。
但灰衣大汉却愣住不动,似乎形势突变使他一时不知所措。
吴哥一伸手便把酒碗拿在手中,冷笑道:“这一碗酒学问大得很。如果干干净净全无问题。我吴不忍不免被天下英雄嗤笑。笑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我毫不尊重又不懂得英雄气慨为何物。但是……”
他停口转眼四瞧,此时全厅寂然,就算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即使是最老奸巨猾之人,事至如今亦绝对忍不住要听听他底下还有什么议论?
吴哥道:“但是万一此酒有问题。胡铜铃就算用长江之水也洗不清。我意思是说,如果有人想陷害泰山派威名,这是一石二鸟最高明手法。”
谁也想不到吴哥忽然扯到有人陷害泰山派的题目上去一时都不知该怎样推论思考才好。
胡铜铃怔一下,洪声道:“吴不忍,俺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哥道:“很简单。我吴某仇家遍地。用任何手段暗算我之人既不少亦不稀奇。而你泰山派威震中州数百年,谅也有些仇怨。所以这一碗酒……”
只见他一松手,青瓷碗乒乓一声碎裂,碗内之酒流溅一地谁也收不回来。
他向那灰衣大汉拱拱手,道:“得罪了。但如果你不知不觉被人利用,想必亦将有一番麻烦。”
灰衣大汉瞠目结舌退开。这等风云诡变的局面的确不是一般人能肆应自如的。
吴哥又道:“吴某今日这一场请泰山派高手铁燕子段钧及胡铜铃两位指教。别的人以后再说。这话有没有人不同意?”
当中筵席有人应道:“老夫不同意。”声音苍老而又无精打采,原来是憎富嫌穷杨贵。
小樱桃李香香也叫道:“我也不同意。”
这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在江南的确很有名,知道而又畏惧她悍泼毒辣手段的人真不少。至少此厅百余武林人物中,有一大半以上绝对不敢招惹她。
吴哥望住杨贵,道:“你是憎富嫌穷杨贵么?老实说你数得上是江南武林名家,你我迟早非会一会不可。”
杨贵依然那副愁眉苦脸,道:“现在。老夫不赊不欠,也最恨人赊欠。”
吴哥道:“现在不行,因为我现在既不富亦不贫。”
杨贵皱眉道:“吴不忍,就算你武功很好,足以横行天下,也不要太自傲托大。”
吴哥道:“你和小樱桃李香香今天都不准出手,任何人都不准,只有铁燕子段钧和胡铜铃可以。”
七八个人拍桌子跳起来。主人神拳无敌赵真朗朗大笑一声,说道:“任何人都不准?谁下的命令?”
吴哥道:“我!”
没有人肯相信自己耳朵。这种话简直小孩子开玩笑。但吴哥绝对不是小孩子。他既能列名恶人谱,已铁定是人物(不管好坏)。而人物岂可不负责任胡说八道?他莫非神经有问题?
场面有点乱,赵真极力劝大家冷静应付,所以才没有人冲过去做成更大混乱。
郝问苦笑道:“不知道吴哥弄什么玄虚。但这一手却很不高明,他为何这样做?”
小辛道:“我看法与你相反。吴哥这一手高明之至。”
郝问道:“高明?等一下变成一团肉泥之时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小辛道:“等一下没有人敢违抗他命令时才有趣呢。”
他忽然站起,又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厅中乱糟糟闹哄哄,所以小辛出去无人注意。
郝问却徒然担多一份心事:“小辛此去会不会回来?他是否不想出手帮吴哥才借机溜掉?”
赵真内劲充沛的一声大喝使全厅静下来。只听他洪声道:“吴不忍,大家觉得你的话很荒谬。你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发高热?”
吴不忍道:“没有,我好得很。不过……你们却好象不大妥。不信的话赶快运功行气瞧瞧。”
众人一阵骚乱,但迅即肃静无声。只要功夫达到能运气内视程度者莫不赶紧凝神运功。
在席上黄衣人突然问道:“胡铜铃你有事没有?”
胡铜铃没有立即回答。憎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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