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星宿派众人行了三日,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凉亭中喝水休息,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四骑马从来路疾驰而来。
四乘马奔近凉亭,当先一匹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们喝上几碗,让坐骑歇歇力。”说着跳下马来,走进凉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马。这四人见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颔头为礼,走到清水缸边,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见当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两撇鼠胡,神色间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黄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却高,双眉斜垂,满脸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枣红色长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颏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个富商豪绅模样。最后一人身穿铁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纪,眯着一双眼睛,便似读书过多,损坏了目力一般,他却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芦自行喝酒。
便在这时,对面路上,一个僧人大踏步走来,来到凉亭之外,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道:“众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汉子笑道:“师父忒也多礼,大家都是过路人,这凉亭又不是我们起的,进来喝水罢。”
那僧人道:“阿弥陀佛,多谢了。”走进亭来。
这僧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僧袍上打了许多补钉,却甚是干净。
他等那三人喝罢,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双手捧住,双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说偈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肉。”念咒道:“唵缚悉波罗摩尼莎诃。”念罢,端起碗来,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问道:“小师父,你叽哩咕噜念什么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饮水咒。佛说每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条小虫,出家人戒杀,因此要念了饮水咒,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水干净得很,一条虫子也没有,小师父真会说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辈凡夫看来,水中自然无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却看到水中小虫成千上万。”黑衣人笑问:“你念了饮水咒之后,将八万四千条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踌躇道:“这……这个……师父倒没教过,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黄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还是要死的,只不过小师父念咒之后,八万四千条小虫通统往生西天极乐世界,小师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万四千名众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双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着:“一举超度八万四千条性命?小僧万万没这么大的法力。”
黄衣人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瓦碗,向碗中瞪目凝视,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两千、一万、两万……非也、非也!小师父,这碗中共有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条小虫,你数多了一条。”
那僧人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黄衣人道:“那么你有没有天眼的神通?”
那僧人道:“小僧自然没有。”黄衣人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则的话,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萨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满脸迷惘之色。
那身穿枣红色袍子的大汉走过去接过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师父请喝水罢!我这个把弟跟你开玩笑,当不得真。”那僧人接过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多谢。”
心中拿不定主意,却不便喝。那大汉道:“我瞧小师父步履矫健,身有武功,请教上下如何称呼,在那一处宝刹出家。”
那僧人将水碗放在缸盖上,微微躬身,说道:“小僧虚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原来你是少林寺的高手,来,来,来!你我比划比划!”虚竹连连摇手,说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动手?”黑衣人笑道:“好几天没打架了,手痒得很。咱们过过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虚竹退了两步,说道:“小僧虽曾练了几年功夫,只是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来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个个武功高强。初学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小师父既然下得山来,定是一流好手。来,来!咱们说好只拆一百招,谁输谁赢,毫不相干。”
虚竹又退了两步,说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此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窥门径,只因寺中广遣弟子各处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强凑数。小僧本来携有十张英雄帖,师父吩咐,送完了这十张帖子,立即回山,千万不跟人动武,现下已送了四张,还有六张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请收了这张英雄帖罢。”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袱,打了开来,拿出一张大红帖子,恭恭敬敬的递过,说道:“请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寺好禀告师父。”
那黑衣汉子却不接帖子,说道:“你又没跟我打过,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们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赢你,才有脸收英雄帖啊。”说着踏上两步,左拳虚晃,右拳便向虚竹打去,拳头将到虚竹面门,立即收转,叫道:“快还手!”
那魁梧汉子听虚竹说到“英雄帖”三字,便即留上了神,说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帖上写的是什么。”从虚竹手中接过帖子,见帖上写道:“少林寺住持玄慈,合十恭请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驾临嵩山少林寺随喜,广结善缘,并睹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风范。”
那大汉“啊”的一声,将帖子交给了身旁的儒生,向虚竹道:“少林派召开英雄大会,原来是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那黑衣汉子叫道:“妙极,妙极。我叫一阵风风波恶,正是姑苏慕容的手下。少林派要跟姑苏慕容氏为难,也不用开什么英雄大会了。我此刻来领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虚竹又退了两步,左脚已踏在凉亭之外,说道:“原来是风施主。我师父说道,敝寺恭请姑苏慕容施主驾临敝寺,决不是胆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纷纷传言,武林中近年来有不少英雄好汉,丧生在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师伯祖玄悲大师在大理国身戒寺圆寂,不知跟姑苏慕容氏有没有干系,敝派自方丈大师以下,个个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汉子抢着道:“这件事吗,跟我们姑苏慕容氏本来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我这么说,谅来你必定不信。既然说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见真章。这样罢,咱两个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戏之前先打一场锣鼓,说话本之前先说一段‘得胜头回’,热闹热闹。到了九月初九重阳,风某再到少林寺来,从下面打起,一个个挨次打将上来便是,痛快,痛快!只不过最多打得十七八个,风某就遍体鳞伤,再也打不动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万万没有机缘的。可惜,可惜!”说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那魁梧汉子道:“四弟,且慢,说明白了再打不迟。”
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说明白之后,便不用打了。
四弟,良机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说明白。”
那魁梧汉子不去睬他,向虚竹道:“在下邓百川,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说着向那儒生一指,又指着那黄衣人道:“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们都是姑苏慕容公子的手下。”
虚竹逐一向四人合十行礼,口称:“邓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复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错之极矣。”虚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无学问,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错了。我虽然姓包,但生平对和尚尼姑是向来不布施的,因此决不能称我包施主。”虚竹道:“是,是。包三爷,风四爷。”包不同道:“你又错了。我风四弟待会跟你打架,不管谁输谁赢,你多了一番阅历,武功必有长进,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吗?”虚竹道:“是,是。风施主,不过小僧打架是决计不打的。出家人修行为本,学武为末,武功长不长进,也没多大干系。”
风波恶叹道:“你对武学瞧得这么轻,武功多半稀松平常,这场架也不必打了。”说着连连摇头,意兴索然。虚竹如释重负。脸现喜色,说道:“是,是。”
邓百川道:“虚竹师父,这张英雄帖,我们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数月之前,便曾来贵寺拜访,难道他还没来过吗?”
虚竹道:“没有来过。方丈大师只盼慕容公子过访,但久候不至,曾两次派人去贵府拜访,却听说慕容老施主已然归西,少施主出门去了。方丈大师这次又请达摩院首座前往苏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在江湖上广撒英雄帖邀请,失礼之处,请四位代为向慕容公子说明。明年慕容施主驾临敝寺,方丈大师还要亲自谢罪。”
邓百川道:“小师父不必客气。会期还有大半年,届时我家公子必来贵寺,拜见方丈大师。”虚竹合十躬身,说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驾临少林寺,我们方丈大师十分欢迎。‘拜见’两字,万万不敢当。”
风波恶见他迂腐腾腾,全无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虽是和尚,却全然不像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当下不再去理他,转头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见星宿派群弟子手执兵刃,显是武林中人,当可从这些人中找几个对手来打上一架。
游坦之自见风波恶等四人走入凉亭,便即缩在师父身后。
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邓百川等四人没见到他的铁头怪相。风波见丁春秋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心中隐隐生出敬仰之意,倒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说道:“这位老前辈请了,请问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说道:“我姓丁。”
便在此时,忽听得虚竹“啊”的一声,叫道:“师叔祖,你老人家也来了。”风波恶回过头来,只见大道上来了七八个和尚,当先是两个老僧,其后两个和尚抬着一副担架,躺得有人。虚竹快步走出亭去,向两个老僧行礼,禀告邓百川一行的来历。
右侧那老僧点点头,走进亭来,向邓百川等四人问讯为礼,说道:“老衲玄难。”指着另一个老僧道:“这位是我师弟玄痛。有幸得见姑苏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贤。”
邓百川等久闻玄难之名,见他满脸皱纹,双目神光湛然,忙即还礼。风波恶道:“大师父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领教。”
玄难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和玄痛师弟奉方丈法谕,前往江南燕子坞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请帖,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坞。却在这里与四位邂逅相逢,缘法不浅。”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帖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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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难心道:“你说‘种种误会’,难道玄悲师兄不是你们慕容氏害死的?”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师父,就是他。”
玄难侧过头来,只见一个奇形怪状之人手指担架,在一个白发老翁耳边低声说话。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边说的是:“担架中那个胖和尚,便是捉到冰蚕的,不知怎地给少林派抬了来。”
丁春秋听得这胖和尚便是冰蚕的原主,不胜之喜,低声问道:“你没弄错吗?”游坦之道:“不会,他叫做慧净。师父你瞧,他圆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来。”丁春秋见慧净的大肚子比十月怀胎的女子还大,心想这般大肚子和尚,不论是谁见过一眼之后,确是永远不会弄错,向玄难道:“太师父,这个慧净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吗?”
玄难合十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如何识得老衲的师侄?”
丁春秋心道:“这慧净跟少林寺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烦。幸好在道上遇到,拦住劫夺,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却又容易得多。”想到冰蚕的灵异神效,不由得胸口发热,说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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