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
童姥甚喜,说道:“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虚竹一怔,道:“那是一种暗器。”童姥道:“不错,是暗器,然而是怎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子呢,还是像金针?”虚竹寻思:
“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踪,实在不知是什么形状。”一时难以回答。
童姥道:“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
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地,圆圆的一小片,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过不多时,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是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叫道:“啊哟!”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
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虚竹道:“我……我……”童姥道:“我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叫,登时放心,这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因此顷刻间不知去向,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竟连水渍也没留下。
童姥说道:“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制炼。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教他如何倒运内力,怎样将刚阳之气转为阴柔。无崖子传给他的北冥真气原是阴阳兼具,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阳刚一路,但内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着阳刚内力,又如何附着阴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阳、七分阴,或者是六分阴、四分阳,虽只阴阳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这才学会。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学得挺快,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经学会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是将来的事了。”
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凝聚真气,说道:“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阴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阳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阴陵泉”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便一一化解。终于九张生死符尽数化去,虚竹不胜之喜。
童姥叹了口气,说道:“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
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的静思一番,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曲。”虚竹应道:“是。”心想:“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蚊鸣般的微声钻入耳来:“师姊,师姊,你躲在哪里啊?小妹想念你得紧,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不出来相见?那不是太见外了吗?”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却不是李秋水是谁?
三十七 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
虚竹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她……她……”
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虽知道我进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何处。皇宫中房舍千百,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
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
“好姊姊,你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虚竹低声道:“胡说八道,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的当。”
童姥说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她的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淫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
虚竹双手按住耳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
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
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
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决计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
虚竹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
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
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好难过罢……”
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听得呆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
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绝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
只听得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师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了……”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又听得童姥笑道:“咱们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
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
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势力,却已无法召人入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上第二层去。
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道:“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
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哪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
“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给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跟那姑娘说的那些话,只怕……多半……或许……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
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
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着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
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
李秋水喃喃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的人物!”
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但这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死人么?”跟着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