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背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罢。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余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
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疼,越是心中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处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阅诸般曲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甚么意思?
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娇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
“神仙姊姊这个譬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
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弦琴,弦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两百余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里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寥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
神仙姊姊,当日你为甚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帐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
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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