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日月





一只老燕,春晓记得去年见过它,叼了虫子来喂她的一窝小燕子,那认真喂儿的样子令她看得发呆,那嫩嫩的小燕难道就是现在飞在她身后的燕子,叽叽喳喳的,真是可爱。

  神医皇叔

  春晓立在海棠花树下,眼前迷蒙的一片,却觉得身后一暖,一袭披风搭在肩头。
  她不必回身,心头微暖,连着冰凉的指尖都渐渐有了热意,身子不由向后微仰迎上,倚在他宽平的肩头,抽噎着唤了声:“澜哥哥。”抽抽搭搭的样子还如昔日那个任性的小妹妹。
  她的窄袖轻衫微薄,落花飘红沾身,低头回眸时,惊澜眉宇间飘着淡淡的忧愁:“圣驾即日返京,我要随驾回宫中,再归来怕又是岁末了。”
  她低头颌首,垂了眼,聚少离多已是司空见惯,自澜哥哥奉旨入宫,这些年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都要靠鸿雁传书来遥寄愁思。
  只是再归来时,应是雨雪霏霏,佳期在望。
  “惊澜有意向皇上辞去宫中侍讲之职,年底放个外任,也好接了二舅母随行。”
  她微愣,随即一阵感动发自肺腑。澜哥哥果然想得周全,竟然为了她去放弃前程功名,她又于心何忍?
  惊澜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存,无怨无悔。
  她自知不能劝,澜哥哥若决定的事固执到偏执,无人能改。不求大权在握,但求无憾今生,这是她佩服澜哥哥的地方。
  白衣帝师,骨子里有兼济天下的才能和抱负,却不想叱咤风云,性格使然。说他豁达也罢,说他城府深也罢,比起峥嵘毕露的昭怀,她宁去欣赏这种人。
  所谓水下万物,万物莫能与之争,争者不见得强,不争者不见得弱。
  “慢一些,慢些…… ”一阵叫嚷声春晓慌得从澜哥哥身边逃脱,生怕让人见了闲话。隔了海棠树保持一段距离,只见一位蓬头垢面瘦尖脸身材矮小精干的小老头儿手中拎着一把破蒲扇健步如飞向这边来,身后一溜小跑的紧随温公公,甩着麈尾一头大汗的喊:“老神医皇叔,慢些,慢些,小心摔到。”
  小老头儿猛的收步转身,豆眼上下一翻,瘪瘪嘴气得骂:“我老吗?谁说我老了?”
  “老皇叔不老,老皇叔正值当年,精神矍铄,哪里会老?”含笑恭维着赶来引路的是昭怀身边的军师肖毛公。
  肖毛公如何来了?春晓记得锦王遭贬那夜,皇上当了权贵大臣们将锦王府几位家将军师各降一级罚奉,平日无事不许这些人登驸马府来寻昭怀的。
  余光扫到她时,肖毛公停步敛住笑,对她和惊澜草草一揖,算是见礼,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些时候。她忙还礼,目光却溜溜的多看了那诡异的小老头儿几眼。
  这小老头儿是什么人?如此放肆怪异,还由皇上身边的温公公陪着。
  惊澜示意春晓回避,自己几步上前见礼,尊了声:“老皇爷!”
  小老头儿上下扫他一眼也不理会,只吼着肖毛公骂:“小毛子,还不快快带路?到底想不想救你们殿下的小命?”
  聂惊澜尴尬的立在原地,从眼前气喘吁吁跑过一个小僮,也是身材瘦小,细长眼,滑稽的锅盖儿头,怀里抱了一个小匣子,边跑边喊:“师父,慢些。”
  “什么人?”春晓问。
  “老神医昭子通,皇上的堂叔,据说自幼体弱多病,被送去齐云山随了高人修道行医,奇病无所不能治。当年朱雀门之变,有人毒害皇上,皇上吐血不止,命在旦夕,是老神医三针下去,毒血吐出,妙手回春。”惊澜的话音中满是钦佩感慨。
  春晓这才明白,随口问:“是从京城随皇上来凤州的吗?如何不住在府里?早不请来给三殿下疗伤治病?”
  惊澜笑笑,摇摇头道:“这老神医脾气古怪,不问世事,就连皇上请,来不来都要看他的心情。自皇上登基,他就辞去爵位俸禄,也不肯进太医院,独来独往隐居山林没个居所定处的,逢了年节偶尔回宫祭祖,但听说是极同三殿下投缘的。”
  大凡有些本领的人多少脾气怪异,难怪这怪异的小老头儿和昭怀投缘。
  “小麟儿,臭小子你在哪里呢?滚起来!”一声吼骂陌生而又熟悉,昭怀猛的睁眼,那沉重乏力的眼皮忽然如被人撑开一般,不等寻到那个瘦干矮小的身影,就慌得扎靠在父皇怀里央告:“不要!”
  心里一阵急恼,这些人如何掘地三尺将疯子皇爷爷寻到的?
  疯子爷爷来了,这个皇爷爷可比九皇爷难缠许多。
  从小父皇就拿疯子皇爷来吓顽皮的他,疯子皇爷袖子里总藏一筒细如牛毛的银针扎人,疯子皇爷随意捏他的小手不必用力就能一个穴位掐得他周身酸痛或奇痒无比,时而痛哭,时而狂笑不停。总有千百个偏方来对付他。
  “不要疯爷爷,麟儿吃药。”昭怀痛苦哀求,声音虚弱,一只干枯的手已经擒住了他的手臂,稍一用力竟然将他一把揪起。
  “疯爷爷!”他大喊一声,父皇也起身敬了句:“老皇叔一向可好?”
  “嗯,好得很,你们父子不来吵我就更好。”老神医昭子通哼哼道。
  昭怀只觉得天翻地覆,原本被病痛折磨得毫无气力的他真是绝望的待宰了,不知老神医又出什么“恶毒”的招数来折磨他。
  被子掀开,自言自语的嘟念:“还穿什么小衣,糟污了东西!”
  不等昭怀反抗,他本也无力抗争,就觉身子被翻覆两下,生生从他身上扯下小衣,一把按他在榻上。
  “臭小子,如何鞭伤变冻疮了?啊?再烂深些就到骨头了!”老神医连骂带吓,招呼徒弟喊:“锅盖儿,拿药来!去放一大桶热水来。”
  昭怀满心的惊恐,他猜出了什么,他费力去摇头,要拉住父皇的手如汪洋中抓住救命的船板,但在疯爷爷面前,父皇都显得如此的无力,哭笑不得却只得听之任之。
  腰被疯爷爷紧紧按住,摆弄无力抗争的他如翻弄死猪肉。
  “臭小子!我不比你老子脾性好,再不老实照打不误!”老神医怒吼一声过后,屋里一片沉默。
  “世安你出去!”疯爷爷吩咐,哪里对皇上这一国之君有半分敬畏?果真是疯爷爷。
  “呜呜,疯爷爷,轻些,疼……”他忍不住抽噎着,声音沙哑不似人声。
  “喊疼去哭给你皇上老子听,又不是我打烂你的。”疯爷爷翻开一个小盒,白色的粉末也不知是什么,对了就要离去的皇上喊:“世安你等等,头发留下一撮!”
  疯了,真是疯了,不过一月不见,疯爷爷疯得不轻,皇帝的龙发岂是轻易割得的?
  “龙须做药引,头发胡须都要的。”疯爷爷说得轻巧,他费力的嚷了几声:“不!”
  父皇却毫不犹豫答道:“拿去!”
  “父皇,不可!”他想喊,那声音堵在喉头被一针扎在尻尾一处大穴的痛楚封了回去。
  一股焦糊气味,是龙须在火烛上点燃,满屋都是怪异的气味,那是父皇的须发在燃烧,他知道药中这味名贵的“血余”,他感觉到烈酒的气息,那滚热的水打来,伤口清理时撕心裂肺的疼,他几次昏死,都被疯爷爷奇迹般救活,那黑色的粉末就抹在他伤口上。
  疼痛令他无法自制,带着身后扎得如刺猬一般的银针就向角落中“逃窜”,被无情的擒回。
  春晓只见菡萏慌张的跑出来,一脸的羞红,沮丧的问:“姐姐,菡萏是生得很丑吗?”
  奇怪,春晓笑了反问:“谁胡言乱语的?”
  菡萏翻起眼忿忿骂:“那个疯子神医,男女不分,对我喊‘小子’,还让我伺候三殿下去……”
  菡萏一把揪扯下一根柳条,摞了嫩芽扔了一地,一身仆人小厮的装束,加之细长的眼面容清瘦棱角突出,还有几分像了男儿。难道菡萏看到了什么不该她见的尴尬?遇了窘迫?
  一声嘶厉的惊呼,那声音格外的刺耳,随后跟出的皇帝都停步皱眉,回头望去,牵肠挂肚的。
  猛回身见了春晓和惊澜,目光打量她们,她轻服一礼,皇上故作平静对那凄厉的声音故作不听,赞赏的说:“春晓,你救了三殿下,朕该重重的赏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她偷眼望皇上,面颊绯红,随口道:“小女这才是贪天之功呢,是三殿下被皇上恩威兼济感动,哪里是春晓的功劳?”
  “啊……”惊呼声传来,揪心般,皇上一头冷汗,却为昭怀解嘲般喃喃说:“麟儿受伤受责从不喊痛,硬得像石头。”
  愁眉不展的样子,反令春晓怀疑那疯神医哪里是给昭怀殿下医治,分明是酷刑!
  锅盖儿端出一盆血水,也不顾污浊,随意就泼出来。亏得春晓向后一躲,才侥幸逃过一劫,心想这疯神医身边都是什么人?
  肖毛公在屋外摩拳擦掌翘首欠脚向里望,一见皇上惊得垂头。
  “哦,肖毛公,朕明日返京,凤州的事,就交由苏全忠和你去小心当差了,将功补过!”一句教训,肖毛公连连称谢,口口声声“定不负圣恩。”
  她心里奇怪,凤州交到肖毛公和苏全忠二人手中去打理了?难怪!澜哥哥这钦差回京,凤州的钦差就不复存在。而苏全忠、肖毛公虽被贬职罚奉,貌似薄惩,但凤州的大权却落在他二人手中。看来皇上并未将锦王党一网打尽,而且还是认可锦王党对凤州一案的定论。
  长公主来探望时,皇上正在庭院徘徊,寒暄几句,长公主开口道:“你这个宝贝你自己带走,放在我这里不见凤州和朝中这些人都是喊打喊杀的,死在我这里不明不白的。”
  太宗戏谑道:“旁的人刺杀麟儿朕未曾见到,反是至仁毒害昭怀,朕是亲眼得见的,若是有个闪失,这真凶谁最涉嫌,不言而喻。”
  “此事至此,毋庸再论。孰是孰非,朕心中自有定论。如今满座都是皇亲国戚,昔日大周国皇室骄奢淫逸亡国的例子应当引以为戒,昭怀呈给朕的证据,朕暂且封存,不去再查。只是凤州若再有灾民异动,官员贪赃枉法之事,怕朕保得了一时,保不住一世。昭怀的口是封了,朝廷谏官们和百姓的口,朕是封不了。”
  相视无言,长公主霸道的目光终于恍然躲避。
  “老姐夫向朕启奏,要告老还乡,带了姐姐和家眷们回江南老家去,离开凤州。”皇上痛心道。
  长公主愕然的表情难以置信。
  “老姐夫说,他要颐养天年,也要好好管教子女。”话语痛心,长公主垂头点点,抽噎声渐渐。
  一阵沉默,屋内传来昭怀的悲声,太宗回身怅然的望,喃喃道:“还当他奄奄一息了,这孽障竟然还剩气力哭闹。”
  再看长公主,神情恍惚似被驸马告老还乡的事惊到,默然无语目光呆滞。
  太宗痛苦的闭目说:“两月前突厥来袭,朝廷无钱饷粮草出兵,只有印涨蠛汀k抟庖丫觯商诱砚ネ回实比酥剩越馊济贾薄!?br />   突厥进犯,大乾国内无粮草连年饥馑,在外戍边将帅人心不安牵连进贪赃要案,皇上只有委曲求全,求和,不求和又如何?这仗无法打下去,这朝廷上下千丝万缕的党羽唇亡齿寒,难免凤州的案办出几位大将人心向背的。
  驸马奉旨回朝,忍辱负重,他不回朝就表示有贰心,他回朝边关少一大将。
  “啊?不可!”长公主叫嚷着。
  “有何不可?难道让朕去突厥为人质,还是把大乾国万里江山拱手献出?大乾国的嫡长子,昭怀这些亲王想去为质怕庶子的身份突厥可汗都不要呢!”
  “可是,太子一国储君,若有个好歹?”长公主吱唔啜泣。
  “那是他命不济,还有皇后所生的皇四子,皇八子可做储君之选。你们忌讳昭怀,朕已将他贬为庶民,姐姐也该安枕无忧了吧?”

  金玉满堂

  缀锦阁下几株红梅已经花褪残红,嫩叶在落日余晖下莹透如灯影雀屏上那翡翠薄片,她倚靠栏杆长松一口气,眼前那场风云变幻波澜起伏的大劫过去,这结局还真是出乎意外。
  楼下一阵叫嚷吆喝,她见到府里的家仆们抬着高高低低的箱子,宝瓶成队的向外去,莫不是又抄家了?还是发生了别的变故?她心里狐疑,挪了几步细看,那树红艳艳的珊瑚树也被抬出,二管家赖旺的吆喝声:“慢些,碰坏了剁了你狗头都赔不清!”
  出了什么事?她提了湘罗裙转身,恰见珊瑚在倒茶,忙打发她去看看。
  “小姐,驸马爷传小姐去府库里回话呢。还嘱咐说,府库里阴凉,小姐多添件衣裳才是。”翡翠上来传话。
  “小姐,小姐,打探到了,说是驸马爷执意要捐出所有府中的财物,皇上不准,驸马爷一再恳请,才许了半府的家财捐去国库。”珊瑚一脸的惶然,仿佛被这惊人的消息撼住。
  春晓满心的钦佩,毕竟是爹爹,大乾国的中流砥柱,视金钱如粪土。
  江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