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日月
“殿下,殿下!”一身小厮的打扮头包帕巾的菡萏跑跑跳跳过来,顺手揪扯着岸边垂柳碧绦,无拘无束道:“长公主殿下去庙里祈福已经动身上路了,要住上个两三日,殿下可想出府去散心?”
“不再有殿下,日后改口叫‘三哥’。”他随口吩咐。
菡萏却一脸愕然,恍悟过来惊喜的一声:“三哥哥!”,那声音清脆甜美,一把拉住他的手,不容分说的向外跑,嘴里叽叽喳喳如小鸟般叫嚷着:“外面花开了,草绿了,田里的苗儿也绿了。菡萏有哥哥了!”
稚嫩的声音带了沙哑,但那份天真和无拘无束令他羡慕,自幼被宫中礼法拘束的他,很难享有这份自由。
积压在心底那仅存的豪情忽然被唤醒,他将衣襟掖在腰间,被菡萏拉住手大步快跑。
流水从身旁向后逝去,垂柳拂面,春花缀满枝头,明媚阳光渐渐爬上面颊,他如拘束数月的鸟儿幡然醒悟什么是飞翔,放开步随了菡萏奔跑在河堤上。
“站住!”身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喝住。
昭怀如被雷击收住脚抿咬了唇,缓缓回身,是疯爷爷。瘦小的身子瞪着眼,吹着胡须气恼的样子,仿佛擒住了逃奴。
原本昭怀的伤已痊愈,长公主巴不得疯皇叔早些离去,却意外听人议论说昭怀夜夜咳喘似是得了痨病,这才打消了打法疯神医皇叔离府的想法。
昭怀自然知道这谣言从何而来?姑爹带了春晓回乡省亲,府里只剩他日日面对大姑母和那些行尸走肉的表兄们。疯爷爷多留一日,这些人就避之不及懒得登两宜斋的门槛来自寻晦气。
只是他搭尽身上仅存的银两去沽酒哄住疯爷爷安心在驸马府留下。
转身的瞬间,灿烂的笑容挂在昭怀脸上,眸光灵动认真的说:“疯爷爷,昭怀正要去给疯爷爷沽酒,城南醉仙楼有昭怀存的两坛陈年的女儿红上品,猴子喝上一碗就能醉倒!”
“呀啐!当你疯爷爷是猴子吗?”疯爷爷骂着,一把擒住他的手腕。
昭怀一脸陪笑道:“疯爷爷冤枉麟儿了,酒楼的掌柜最是吝啬的,那酒是上乘的贡品,不见到孙儿,他是不肯给的。”
疯神医昭子通小眼珠一转,哼哼几声,又翻眼看看昭怀说:“也好,那就一道去,我正闷得慌。”
昭怀哭笑不得,他原本想借机去会肖毛公和苏全忠。
“菡萏,去备马。”
菡萏一脸的迟疑神色,“殿下三哥哥,府里的车马没有长公主和小姐公子们吩咐……”
他一阵失落,一介庶民,寄人篱下,自然只有安步当车了。
自嘲般一笑,亲王到庶民,这天壤之别就体现在此。
他不自寻烦恼,一挥手说:“也好,边走边看看民情风景。”
记得几次从宫中出去狩猎踏青,他想无拘无束去满是春花的野地奔跑,都要被奶公训斥,竹杖芒鞋是布衣寒士所有,皇子就要有皇子的威仪。
庆幸,丢了锦王的爵位,他还剩了腿脚,他还会跑会行走。
疯爷爷却异常兴奋,指了前面远远的一片柳树林对他喊一声:“麟儿,看到那片柳林没有?比比谁先跑到,你先到,爷爷背你去酒楼;若爷爷抢在你先,你要背爷爷去酒楼。”
他哭笑不得,莫不是疯爷爷见他腿上曾受伤,坚信他跑不赢?
疯爷爷也不等他答话,叫嚷一句:“跑!”
一溜小跑飞奔出去。
他微怔,随后紧追,这小老头还跑得颇快。心想疯爷爷也太小觑了他,自幼习武,戎马军中也不曾输给过谁,就是挨了父皇几下板子,剩个小老儿也弹指一挥间。
就在他才超过疯爷爷的身子说了句:“爷爷小心些。”
猛然间疯爷爷侧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身子后倾,箭步如飞般蹿了出去。他醒悟过来紧追,疯爷爷已将他抛在身后,他大喊上当,但疯爷爷已经超出他几丈远,一步步冲去了那片柳林。
去酒楼的路上,昭怀累出一身虚汗,面颊通红,来来往往异样的目光打量他。
不时有人在指指点点说:“真是孝子!”
他哭笑不得,疯爷爷身材瘦小,身子却极沉,压得昭怀汗透衣衫,后悔自己不该动了凡心出府来玩。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疯爷爷疯言疯语的自斟自饮在醉仙楼,独自守着一张桌,两坛酒,四碟小菜,一盆羊头肉。
昭怀不曾诳他,他确实存了两坛老酒在醉仙楼。
是他初到锦城微服巡视民情时,拦阻了恶霸敲诈醉仙楼的掌柜,掌柜执意要送他两坛酒,他不肯要,就寄存在此地。
昭怀负手立在窗旁,眺望绿油油的农田,灾年过后,总算见到生机勃勃的绿意。
“托殿下的福,城外的荒地一分没有浪费,都尽数的租给了灾民,如今撒种发芽,一定有些收成。领了官府发放的盘缠返乡的有三成人,还有两成的男丁从军了。”苏全忠一一据实禀告,昭怀侧目望他,捶捶他的肩头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全忠这粗人治国也井井有条的。”
“是肖毛子这狗头军师出谋划策,我老苏哪里会。”苏全忠呵呵的笑,紫膛脸赤红,有些腼腆。
肖毛公摇着扇子,指了碧绿无边的田地说:“皇上一心让殿下安心农作,真真做个庶民体会民间疾苦,用心良苦。肖某不才,窃以为殿下应该真真的遵旨出来耕作,而不是在驸马府养尊处优,耽误了春光。”那眼神望着昭怀露出诡笑,话里似有深意不便点明。
务农?皇子耕作岂不是滑稽之极?
身为庶民,商贾农夫,总是没过多选择。
“种田好,种田好!吃的饱,穿得好,有的乐,没烦扰。养养鸡,喂喂草,娶个媳妇,生个宝,抱着酒缸,一生到老。”疯爷爷喝得半醉半醒,手中的竹箸敲打酒碗边沿,发出高高低低的音乐,竟然哼哼唧唧吟唱起来。
“买一亩地要多少钱?”昭怀问,先前锦王府的封地他从不劳心,也不曾过问。
肖毛公听昭怀过问地价,阴阴的笑:“殿下终是大彻大悟了?”
但昭怀心里一阵茫然,自被父皇废为庶民,锦王府所有的产业被罚没,就连他在凤州置办的桐音馆一席落足的宅院也被收没。买地,他那里来的钱?
一行人出了酒楼在城外田间漫步,溪水清流,田野无际,黄白色的菜蝶翻飞,菡萏欣喜的去扑蝴蝶,捏给昭怀来看时,那两片色彩斑斓的翅膀在扑闪。
昭怀心中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他两个月来夙兴夜寐,换来凤州风调雨顺,民心安定,再踏上这块土地,却身份迥异。
“殿下,朝里有消息传来,皇上钦准泰王四殿下搬进宫中博文馆旁的宏文殿居住,潜心研习经文。”苏全忠快言快语,话语多有不忿。
“苏全忠!”肖毛公要制止已晚,昭怀惊愕的望着他低声问:“消息属实?”
四弟搬进宏文殿,这不是代表父皇默许他稳定储君之位?宫中的皇子成人后都必须搬出皇宫建府而居,或是离京去封地居住。
“被楚正那老倔驴驳回了。”苏全忠甩开肖毛公的手嚷着,“我们同太子的人鹬蚌相争,他泰王倒是渔翁得利了,堂而皇之搬去东宫边上住了,这皇上是什么意思?”
昭怀心中的失落胜过被父皇那夜一顿辱打,自幼兄弟几个各不想让,四弟昭恺同他同龄,是皇后的次子,他年长四弟三个月。
若论文韬武略,四弟不如他无所不通;如若谈起文采超群博览群书,他自愧不如四弟。
只是四弟心机深,逢人只说半分语,一脸笑吟吟的富态相,体胖虚弱,自幼也得父皇的宠爱多于其他兄弟。
“昔日锦王府那些门客,许多人如今被泰王拉拢去了。”苏全忠不服。
昭怀无奈苦笑,叹了句:“良禽择木而栖,人之常情。”
但心里对父皇落子的路数越发的看不清。
“太子也是作恶多端,遭了天报。听说聂惊澜身患怪症,脉象混乱,太医院束手无策,聂惊澜已经告病还乡,要回凤州卧床静养。”肖毛公捻了胡须道,百思不得其解,“也是太子身边无人,近来屡令圣上失望,才给了泰王可乘之机。”
聂惊澜病了?昭怀哭笑不得,不过两个月的光景,太子身边这位皇上钦点的宰辅之才,日后的栋梁,竟然身患怪疾?
“苏大人,苏大人!”县丞闻讯赶来,却一眼看到了昭怀,大惊失色:“锦王,殿下!”倒身下拜。
昭怀负着手立在那里,平日那份倨傲如今不减,记得他猜到凤州这位县丞就如此大礼参拜,如今他已贬官:“起来吧,这里不再有什么三殿下。”
县丞一头是汗,对苏全忠禀告着春耕的事宜,满脸为难诉说赋税过重,喋喋不休。
昭怀手里小心翼翼捧着毛绒绒的小雏鸡,信口点拨县丞:“灾民的赋税可由你们收?”
县丞微怔,摇摇头道:“可也没有那条律例说灾民可以不收赋税。”
肖毛公手中的羽扇轻摇,敲了县丞的额头笑骂:“糊涂东西!”
表面上锦王党惨败于凤州,但事实上凤州大权落在锦王党手中。
再回到醉仙楼时,疯皇叔已经醉醺醺昏昏大睡,口涎沿着唇角不时滴下,怀里抱着一只酒坛,鼾声大作。
众人窃笑,也只得在此守着疯皇叔醒来。
“今年清明奶公总算盼来皇上恩准,回乡祭祖,只因我来凤州赴任,他不放心就一心随了昭怀伺候。谁想清明真是回乡了。”昭怀惨然,仰头饮尽一杯酒,苏全忠劝阻他:“殿下不要伤心了,九一公公的灵柩已经送回家乡厚葬,他本宗的三个侄儿也妥为安置了。殿下保重身子意图将来,才不负九一公公的一片忠心。”
“他的手能让你生,让你死,让你上天,让你入地!”昭怀第二碗酒饮尽,肖毛公谨慎的劝一句:“殿下!戒急用忍!”
昭怀惨笑摇头举起酒盏,捧过眉头,洒在地上道:“忍,岂止是忍?纵观全局,舍子图大……”
猛然间他收住话,这是春晓在他病榻前点破玄机的一番言语,他似乎又见到那精灵般的女子,娴静清雅却诡计多端。
“肖先生,昭怀想打探一人。”昭怀说。
“殿下请讲。”
“皇后的姻亲,龚大人,他家里有位傻公子的。”昭怀问。
“爷,爷,小祖宗你果然是到这里来了。”菡萏带了气喘吁吁的小太监如意跑上楼,“殿下,快,回府。长公主回府了,驸马爷提前回府了!四处寻找殿下呢。”
虎落平阳
“没见皇叔千岁正在酣睡?”昭怀一扬眉,理直气壮的扫了一眼伏在桌上鼾声大作的神医疯爷爷,噎堵得一道寻来的二管家赖旺一时无言以对。
赖旺本是狗眼看人低之辈,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揉揉鼻子奚落道:“长公主殿下吩咐,圣上将昭怀贬为了庶民,庶民庶民,就是布衣百姓,同府里下人一样的身份。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儿戏?长公主吩咐,若是庶人昭怀不肯回府,就拿麻绳捆了,马鞭子抽一顿像狗一样的拖回府去。”
昭怀一惊,不想姑母如此言语恶毒。一句句话毫无遮掩的直剜他的心。平日在宫里哪里曾受过这种委屈?
庶民,他若生来就是个庶民,做个农夫在田埂间安享稼穑之乐也好,可惜他十七年来坠世间,却投胎在大富大贵帝王家。
“你混账!跟谁吆五喝六呢?”菡萏叉腰瞪眼,挡了昭怀在身后,二管家一把拎开她骂:“你这丫头也要造反?小心长公主殿下打断你的狗腿!”
昭怀咳嗽一声,示意躲避在屏风后的苏全忠等人稍安勿躁,不要让这些多嘴多舌的奴才再传出锦王府余党私下勾结的言语反而节外生枝。
回府的路上,昭怀一路沉默无语,不恼不怒,若有所思。
菡萏反是犯了疑,生怕昭怀别处病来,不停的劝他:“殿下哥哥不要同那些狗奴才生气,只有狗眼才看人低的。我三姐姐小时候也总被他们欺辱,长大出息了,他们还不是要对三姐姐客客气气的?我娘总骂我不争气,说三姐姐才是有志气的。”
手舞足蹈的在前面跳跑着比划,路过蜡汁铺门口,昭怀猛然停住脚步。
那股扑鼻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蜜汁烤鹿肉,他最爱的美味。
如意心领神会笑逐颜开的哄他说:“殿下,鹿肉,就是巷子角的这家的口味最好。”
不容分说拔腿就冲了去。
昭怀却一阵黯然,九一公公,平日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