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日月





心里如何盘算的。

    明驸马的目光上下打量昭怀,情不自禁的感慨道:“殿下这三年不见真是成丁了。殿下十四那年在边关月夜带兵突围,受伤卧在臣怀里时,还是个娃娃。三年后重逢在凤州,便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了。这如今又是三年。”

    昭怀心里暗想,姑爹虽然深谋远略,但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这话说得不似有什么遮掩。这是姑爹要说什么?三年,他拐走了姑爹的掌上明珠春晓,如今姑爹父女重逢时,春晓已是他的人,姑爹一定恨得牙根发痒。虽然他巧舌如簧解释说春晓是自己坠崖获救千里寻来,但这鬼话父皇不会信,姑爹更不会信。只不过此地是锦州,父皇不便发作而已。

    温公公引了昭怀来到太宗的寝宫外。

    夜风习习,倒也清凉,暑气消退,只是廊檐下挂的黄纱灯影里依旧有蚊虫翻飞,那灯光朦胧如雪。

    昭怀负手靠近,带了丝促狭,果然那蚊虫一哄而散,落荒而逃。他喜不自胜,疾步追去另一盏灯下,那些逃来的蚊虫继续溃败。他唇角弯成月牙,窃笑时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淘气。

    体有异香,那是母亲的传承,自幼那淡淡的兰草香气令他得意,又让他难过。

    记得幼时顽皮,同二哥和四弟合伙戏弄宫中的老太傅,只为老太傅放飞了他们带到宏文馆的青雀儿。二哥趁老太傅打盹儿时蒙了他的眼,捆了他在椅背上堵了嘴。他脱了老太傅的鞋袜用秃秃的毛笔去搔他脚心,四弟在门口望风。

    老太傅挣扎了惊醒,他们一哄而散。

    太监们赶来时诸皇子都推说不知,他则心里窃笑。

    但老太傅一句话吓得他脸色大变,老太傅闻到了那顽劣的徒弟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

    父皇大怒,自然免不得他一顿好打。

    只是他抵死都不肯供出同谋,一个人领了三个人的罪过。

    被恼羞成怒的父皇苦苦相逼。

    还是二哥仗义挺身而出,否则他都怕再没命见到娘。

    醒来时他躺在父皇怀里,母妃焦灼的目光哭得双眼通红。

    他鼻头一抽,哇哇痛哭,第一句话就是:“太医,太医,麟儿要吃药去掉一身的香气。”

    他哭闹不止,闹得天翻地覆,执拗的性子犯来谁也无可奈何。

    他抵死相拼,父皇似也无能为力,反哄逗他说:“麟儿,这体香是要臭气去相冲的,麟儿喝了药身子硬朗了,都吃些臭豆腐便能消了这可恶的体香。”

    他曾深信不疑,接连吃了数月,吃得闻之作呕。

    父皇恍然大悟的提醒:“麟儿,这臭豆腐若冲去了兰草香,怕不会矫枉过正,通体都是臭豆腐的气味,可是弄巧成拙了。”

    他大惊失色,通体的兰香气总是要强过通体的臭气,也只好认命。不过宫中的兄弟姐妹们玩耍捉迷藏,他总是不能加入的,细闻去一身的淡香再容易辨别不过。

    温公公牵牵他的袍袖向里走,只停在门口,几位褐衣小太监躬身相迎。

    温公公喊了一声“殿下”,止住他的脚步,从身后取来一根金色的藤条,金龙鞭。

    昭怀一怔,面色大变,温公公拉紧他生怕他逃脱,好言相劝:“小主子,横竖逃不过,不如自己向皇上请个罪服个软,兴许这天热,皇上懒得同殿下计较了。”

    原本以为来次不过是尽孝道为父皇驱逐蚊虫让父皇得以安寝,不想温公公塞给他这令他肝胆皆寒的金龙鞭。后背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凉意顺了脊梁骨向五脏六腑渗透。他慌得挣脱束缚就要逃走,听到里面一声呼唤:“麟儿吗?进来。”

    温公公蹲身为他整整衣衫,金龙鞭塞在他手中低声嘱咐:“三殿下,仔细伺候了。”

    他进帐,背过手,挪去父皇的龙榻前。

    父皇闭目养神,也不看他,精疲力竭的吩咐:“更衣入寝吧。”

    昭怀撩衣跪在父皇榻边,高高举起金龙鞭,却不情愿。

    “儿臣久违膝下,多有不孝,凭父皇责罚。”昭怀不敢抬头,只觉那凌厉的目光就笼罩在他头顶,一只大手抚弄他的后背,停在胯间,又撤回,吩咐道:“上来吧。这里蚊虫多,匆匆出宫不及带够驱蚊的香药。”

    “儿臣便在这里伺候着。古有孝子赤身卧于父母榻旁喂蚊虫,麟儿身有护体香幸运百倍,不过在塌下伺候父皇就是。”昭怀跪在榻边。

    “不必拘礼,到父皇身边卧下,不必你守夜。”

    昭怀只剩贴身的中单爬上龙榻,卧在父皇身边,父皇的目光在仔细打量他,喃喃道:“是长大了些,头发也续上了。过了秋日,该是正冠了,成丁了。父皇此来,也是为此。”

    心里一阵感动,他偷眼望父皇,眼底一阵潮润。

    去了衣衫,他袒着背,脊梁深沟直伸胯间,宽肩窄腰倍显男儿的体型。

    太宗愣愣打量他,蠕动嘴唇,终于发问:“听人说,你同春晓已经同房?”

    话音里虽然责备却不动怒,也令昭怀少了几分戒备,反正生米成了熟饭,他怯生生解释:“儿臣是同晓妹同榻而眠,不过儿臣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中间隔了几床寝被,不过是儿臣体有异香为晓妹驱除蚊虫罢了,孩儿不曾有越轨之举。”

    欲盖弥彰的话,昭怀说来心底发虚,偷眼看父皇郁怒不语蓄势待发,慌得解释:“父皇,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同晓妹无关。儿臣私定终身,却还不敢越雷池半步,就等父皇开恩赐婚呢。” 


苍天之志
 

    太宗倏然翻身坐起,一把按翻了昭怀扯去盖在他身上的衾被。

    门外的温公公正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殿内猛然一声凄厉的痛呼就如有人措不及防在他耳边狂吼一声,震得人呆愕愕的,半晌没个话。

    轰隆隆雷声滚过在殿宇上空,小太监仰头望天嘟哝道:“电闪雷鸣了。”

    温公公哼了一声苦笑道:“嗯,疾风暴雨是逃不掉的,雨过天晴就是残红满地呦。”

    一阵喝骂声巴掌声入耳,挣扎声告饶声频频传来。

    小太监一惊揉揉额头探头探脑慌得问:“师父,皇上这是动了三味真火啦?用不用请明驸马来劝劝?”

    温公公哼了两声,若无其事的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到了殿堂外吩咐道:“去,倒碗冰梅汤来给皇上败火。再打盆水来给皇上擦汗。”

    直等到寝殿内吵闹声渐息,只剩皇上的呵斥声:“目无君父,胆大包天,说,该不该打?”

    “父皇,求父皇成全,孩儿……非晓妹不娶!”昭怀低声的抽噎,温公公苦笑摇头。

    “三殿下,三殿下,皇上的祛暑汤来了。”温公公贴了门户提醒。

    脚步声抽噎声靠近,门打开一条缝时,温公公谄笑的面颊递过来,笑眼打量他说:“殿下,这冰梅汤和洗面汤水都给皇上备下了。”

    昭怀红肿着眼,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如今满是血丝,白绫中单显得骨骸单薄,低头从温公公手中接过冰梅汤,微张口,哽咽了抿咬薄唇,再没了应对的言语,沉默半晌才讪讪的唤了声:“伯公~”

    温公公微惊,随即得意的一笑,不置可否,哄了昭怀几句说:“哥儿这拧嘴的毛病是要改改,可了宫里这些皇子哪个敢如此大胆?皇上没上金龙鞭,就是开恩,快,去吧。”

    平日在宫里,只有四弟昭恺和九弟昭悦嘴巧伶俐喊温公公做“伯公”。温公公是先皇贴身的宦官,也是最皇家最知根底的人,平日里任谁去亲近他,他都是不冷不热的,但是处事圆滑。

    温公公从来是皇后一党,处处维护皇后的嫡子们,对昭怀等庶出的皇子若离若即,昭怀也懒得去巴结他,那是心中那股傲气令他不屑。而四弟九弟深知温公公的用处,就一直“伯公”相呼,父皇身边的一条狗都该是敬重的,更不要说是贴身的宦官。

    温公公会心的一笑,再将那洗脸的薄玉盆搭好了绸巾递给他,低声嘱咐一句:“殿下留心伺候着。”

    长辈般不安的叮嘱一般。

    太宗不愠不怒,态度安详去多,反令昭怀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睡吧,父皇也累了。”

    昭怀心里委屈不已,父皇还抱怨累了。

    “朝廷形势吃紧,麟儿当以大局为重,莫忘自己是昭氏子孙。”

    父皇不记前嫌,如此宽容,分明是逼他回京。

    昭怀揉揉火辣辣的皮肉,小心回禀:“父皇,孩儿治理好锦州,日后父皇可来锦州颐养天年。求父皇成全了孩儿和晓妹的姻缘。”

    “睡吧,锦州天气闷热,午后骄阳似火。明日父皇带你去戏水,你不是最喜贪凉吗?”

    明驸马徘徊在锦王府的庭院里,听着远处飘来的琴声,那古琴声如泣如诉,时而又清幽如月华流泻,他寻声而去,只顾望了头顶那雷声滚滚的夜空,不提防前面一人冲来撞个满怀。

    “哎呀!”惊叫声,明锐行伍出身机敏的闪身摸剑厉喝一声:“谁?”

    高墙阴影中走出一小巧的身影,也不回避,也不施礼,喊了声:“老爷,如此健忘,是菡萏。”

    那话音里含了讥讽和仇恨,如暗箭射穿明锐的心,他微惊,定神看,可不是小菡萏?那幽灵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女孩儿。

    “菡萏,你,你怎么在这里?”明锐问。

    月色下菡萏小巧的身影显出异样的美丽,极少见菡萏穿女儿装束,她平日在府里就是一身小厮的装扮,拖着浓浓的鼻涕,脏兮兮的样子。如今一身菱花袔子裙,轻衫红袖,发髻上插了一枝栀子花,洁白的芳香扑鼻。

    菡萏轻叹一声:“哎,菡萏也是身不由己。被大公子赌输了抵债卖到了锦州,也怪我们母女命好,被恩客赎身。”菡萏答得坦然,话音里满是奚落,有意放大声音,令明锐反是一脸尴尬,进退两难。

    他记得三年前那场变故,记得春晓坠崖,他悲痛欲绝。长子至仁却挥金如土的去豪赌,不知如何就赌输掉了菡萏母女和几名丫鬟仆妇。

    第二日,有人来府里拿了契约要带走菡萏,说是大公子赌钱输了将菡萏母女卖了五百两银子。

    全府大惊,至仁才唯唯诺诺说不过是个丫鬟,卖就卖了,文书上说,要十倍的钱财能赎。

    菡萏心惊,大骂了长公主,痛快淋漓,只是抱了母亲痛哭,被拖走。

    明锐曾忿然的责问长公主这幕后可有阴谋,长公主却袒护至仁,巧言诡辩。

    他要痛责至仁,至仁却避出府门。

    他派人去追赎菡萏母女时,那母女已被妓馆远卖他乡。

    如今想来,怕也是昭怀设的局,有意搭救了菡萏春晓等人逃离京城来锦州团聚。再或许,至仁这畜生也在一道演戏,成全了他们。

    “你娘,她还好吗?”明锐问,菡萏浅然一笑答:“多谢老爷惦记,我娘被卖身,如今已经改嫁一读书人,为了寻了一个爹爹。”

    嘲弄的话语令明驸马忿然,又无从发怒,听了菡萏咯咯的笑了边走边回转身笑望他,随即又转身逐了月亮跑几步,再回头调笑了望他。那眼神和笑容都是非陌生。

    小菡萏,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他五十六岁整寿时,商姨娘牵了一杏红衫子的女孩儿来给他拜寿,那女孩儿羞怯挪揄的被商姨娘牵拉而来,躲躲闪闪。只堵了他在去正堂的道上迎面而来,跪地叩头拜贺。

    他不露声色的说了句打赏,二管家喏喏应了。但那小姑娘抬头时,他才惊得发现那张面孔,似曾熟悉,活脱脱昔日的宫女商莲花。

    “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菡萏脱口而出时仰视他的眼中盈了泪光,透了渴望,那鲜红欲滴的樱唇,格外刺目。

    “这丫头,胡说得什么?叫老爷,老爷。”商姨娘急恼得掐拧着菡萏,菡萏就仰头望他不肯改口。

    二管家喝了句:“放肆!”

    明锐点点头吩咐:“打赏。”那时的心情真有些震动,难言的纠结痛楚。

    夜晚,他喝得酒意微醺,长公主迎上来时满脸的责怪。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堆做一团的红裙上,上面沾了斑斑湿漉,如针刺般他猛的惊醒几分酒意,低头去看脚下那红裙,血,斑斑血迹。

    他愕然抬头望向长公主,长公主鄙夷道:“狐媚惑主,不知天高地厚,再若犯,定然打死。”

    这份尴尬,菡萏眼中的怨毒,上世的情仇,如何能去摘清?

    春晓迎上昭怀时,晨光万丈沐浴得他周身一片熔金的亮色。

    他温和的抚弄着她高高的发髻,悄然无语。

    她紧张的问:“昨夜侍寝如何?”

    “胡言乱语!”他笑骂,旋即揽她入怀低声说:“晓妹,我已向父皇表明心迹,一切暗藏波澜都会浮出水面。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