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日月
鼻头一酸,满心的委屈涌上心来。
父皇的重托和期盼,赈灾平民乱,惩治贪官的夜不成寐,京城中皇亲国戚权贵联名的弹劾,他在凤州办事如履薄冰,一桩棘手的皇差令他成了众叛亲离的孤臣孽子,如今奶公也责怪起他来。所幸赌气地拂袖转身回房,甩下句:“奶公尽管请出金龙鞭替父皇教训,昭怀哪里也不去了,只是不知昭怀错在何处。”
反是慌得如意俊俏的小脸都变了色,追拦住他挤眉弄眼直丢眼色,噗通跪地求道:“师父,要打就打如意吧,殿下的那颗鲛人珠,真是如意不小心弄掉的。”
昭怀无可奈何的捶头,果然他的劣迹斑斑,信手拈来处处可见。丢了鲛人珠的事,竟是没能瞒住奶公,他揉了头,不发一辞。
“你弄丢的?亏你有这份忠心,找不回那命根子,皇上诛灭你九族,千刀万剐了你都不会饶过殿下!”顿了顿,九一公公喝骂,“当你撺掇了殿下不顾死活的吃那鹿肉,我就老眼昏花了不晓得了?”
冤家路窄
春晓本是豆蔻春梢的年龄,同寻常人家的小女子一样心性喜欢热闹。
今天去李府贺寿,她头挽双髻,淡扫蛾眉,轻点唇红。她爱笑,细腻如玉的面颊浅浅一笑,双颧就浮现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嫌却脂粉。
一件轻薄松垂的鹅黄色交领窄袖襦袄,葱绿色的帛带在胸前打个蝴蝶结高束飘摆在风中婆娑多姿的浅绿云纹白纱裙,臂间轻挽淡粉色披帛,她挺着秀颈,提着裙幅,含了一脸春风般的笑意,她由仆妇引领下去给福安太夫人请安贺寿。
松绒绒的红线丝毯,红色喜幔飘挂,高高低低的宫灯,一群娃娃嬉闹着蹲围在地上争抢如意铜钱。
小弟妙儿紧紧拉她的裙幅随后,略含羞涩的目光左顾右盼,满眼新奇。
母亲长公主平日呵护身子单薄体弱多病的妙儿,总不肯轻易放他出府,若不是大哥懒得管束,怕她还难带小弟出得驸马府来这里贺寿。
皇上的乳母福安太夫人李氏的七十华诞,李府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人人皆知福安太夫人深受皇上敬重,往年逢了福安太夫人的寿诞,皇上都要亲自执笔或令太子代笔,写上整整一百个泥金寿字,备上一份厚厚的寿礼由太子殿下亲自送到凤州代为拜寿,天恩浩荡令人钦羡不已。
春晓替长公主和驸马向福安太夫拜寿,有条不紊地说上几句吉祥延福的贺词,再奉上了她在金库里精心挑选的一尊雕琢精致的蓝田玉佛,玉光荧荧;一对儿质如冻玉的五蝠邢窑长寿瓶,更有那压礼的金丝红络子赤金嵌宝团龙古箓钱打结的双股九连环吉祥如意串,不算奢华显富,却样样平常到一种精致,让人看了赞不绝口。
原本挑选寿礼就是件不易的事,太过奢华说不定会压了谁的风头,简朴些又要落得个寒酸不敬的口实。拜寿的大事本是长公主叮嘱大哥至仁去做的,不想大哥却抛在九霄云外忘个干净,直到昨天傍晚才托人捎信回府,让她速速操办此事。还在金库尴尬的撞见“小贼”。
福安太夫人一见春晓笑逐颜开,长公主姐弟二人都是她一手带大,平日就如一家人走动频繁。
仆妇们领了妙儿下去吃糖果同孩子们玩耍。
福安太夫人拉了春晓贴身坐在自己的右手边,牵着她的手问些家常话,无非长公主何时从宫中回来,驸马爷近来可有平安家书从边关捎回?春晓笑盈盈的一一作答。
朱漆盘上托的九连环吉祥如意串钱,太夫人频频夸赞:“看这三丫头这手巧的,再看这金钱串如意结子打得多么精致,喜庆吉利,颇花了番心思。”
旁边的女眷们也交口称赞,太夫人满是对韶华轻逝的惋惜叹道:“想我年轻时,也和三丫头这么手巧。”
她只淡淡笑着坐在太夫人身边,仪态安闲,对答从容。
长公主敬重福安太夫人这乳母,家中的子女也如孝敬祖母般待福安太夫人,福安太夫人更喜欢伶俐乖巧的她。
春晓喜欢福安太夫人的平易近人,倍受皇恩却毫无骄矜在上的傲气。福安太夫人总爱讲述皇上年少时晋阳起兵戎马倥偬打下江山的轶闻,春晓最是爱听,多是出于她自幼仰慕风云叱咤的乱世英雄,一来二往,自然同福安太夫人更熟识一层。
笑谈一阵儿,贺寿前来的官员频频而至,春晓就被太夫人执住手紧紧不放紧随了身边,仿佛她的手是太夫人拄的蟠龙头拐杖,令她无法脱身去同太夫人的孙女李娃这些闺伴玩耍。
心里正寻思着解数,就听人来报:“锦王殿下千岁携圣旨为太夫人祝寿来了。”
一时间众人哗啦啦起身连做一片,李府的大夫人、二夫人左右搀扶起老夫人去迎圣旨,一路沿着红线毯去到大堂,焚香接旨谢恩。
春晓这才得以侥幸脱身,李娃却牵紧她的手不放,一面推开人群欠了脚尖去寻看锦王。
“春晓姐姐,你可曾见过京城里这位锦王殿下?听说生得仪容俊雅,一表人才的。”
李娃神秘的说,春晓无奈的笑,她对此人兴趣索然,昨夜两场交锋,恨得牙根痒痒,心想还真是冤家路窄了。
李娃却执意要一睹锦王殿下的英姿,她说:“祖母说,皇上都亲口夸赞锦王殿下的容貌举止最似皇上年少时,祖母说,看到锦王就似看到年少时的皇上。”言谈举止中满是崇拜羡慕,目光搜寻在人群中。
“姐姐,快过来!”李娃瞅个空隙,倏然拉了她跻身前排
恰是一阵凉风,轻纱一抹忽然扑面而来,如婴儿柔嫩的小手顽皮地轻撩面颊,润润的,痒痒的。惊心之余她抬头寻去,见一片“锦云”翩然入眼,从她身边飘过。
眼前一亮,一袭蝉翼般轻薄透明的鲛绡迎风猎猎招展,日光下泛了隐隐珠光,风吹鼓而起如天边云霓轻渺。
那是一袭披风,别致如天衣。艳羡的目光寻源望去,心头反是一阵暴殄天物的怅然失落,可惜一袭如飞练流泻的鲛绡披风,竟是曳在锦王背后。昭怀,她只看背影就认得他。披风上飞散如乌金锦缎一幅亮泽的五尺长发,轻柔随风微散。
昭怀几步上前急趋到太夫人身边,迎上蹒跚迎来的太夫人,一抖衣襟倒身就拜,身后一片猎猎的跪拜声。
那身姿潇洒如鹰隼扶摇而下,带着几分俯视天下的霸气。
“孙儿昭怀,替父皇母后恭祝老寿星古稀华诞,愿老寿星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寿延年。”
她不由多望了几眼锦王昭怀的身影,已不似昨日搜府时头束巍峨的远游冠盛气凌人,张扬跋扈。一身锦袍,腰系玉带,风流洒脱仙风道骨般清秀,少了霸道,多了几分乖巧,若不知身份之人倒疑似孙儿为祖母贺寿大礼参拜。
福安老夫人颤巍巍地被儿媳们搀扶着迎上,嘴里不停叨念:“皇上天恩浩荡,折杀老身了。”忙将昭怀搀扶起身,搂了他看了又看,摸摸他的脸儿说:“哥儿这一来凤州就不见个踪影,老身日日在盼想呢。”
李娃揉了掌赞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真不愧是锦王,钟灵毓秀的。”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春晓听得险些作呕,哭笑不得,就这钻狗洞进驸马府的小贼浪得虚名,轻浮举止,傲慢无礼,还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呢,这李娃也特没见过男子,痴得不一般。
“走,去看你的刺绣。”她提议,李娃却呆呆的张了樱唇看锦王,春晓无奈地拉她说,“你若不去,我便走了。”
“三丫头,这边来。你来替老身鉴赏一下三殿下的墨宝,凤州这些女子中,当属你是女中状元探花,精通文墨了。” 福安老夫人叫住她,她措手不及,无奈地徐徐趋庭,却堆出娴雅的容颜。
她厌烦应酬,尤其应酬眼前这一心要将她和驸马府贬入十八层地狱的小贼。
“来来来。”太夫人唤过春晓来对锦王昭怀引荐:“你们可是见过?这是宫里的锦王三殿下,头一遭来咱们凤州,年纪轻轻,可是圣上钦命的钦差大臣。”
不等春晓答话,锦王托了腮探身在桌案上望了她对太夫人说:“这位三表妹昭怀昨日在姑母府中曾见过的。”
“是了,婆子糊涂了,倒是忘记了你们是表兄妹,这亲眷就是要常相走动的才是。”太夫人笑道。
案上展开一幅泥金的百寿图,那形态各异的寿字足见些功底,难怪人传言太宗皇帝教子极严,宫中这些皇子都是大儒所教,允文允武的。
春晓曾见过去年太子替皇上书的那幅百寿图,自然比起锦王这幅逊色许多,她也曾欣赏过皇上御笔的百寿图,显得更是含蓄浑成。眼前锦王的字足见功力,但是字如其人的轻浮取巧,收笔之处显得匆促,不够严谨。但寿宴上,她不便明言,毕竟是福安太夫人的大好日子,不好扫了兴,可是若是一味奉承,反让眼前人得意了去。
麒麟赐子
她余光见锦王笑望着自己,贼眉鼠眼的似乎又作弄般去打量她的胸颈,好在自昨夜一劫后,她誓不再去穿那袒露半胸时样的齐胸绣罗裙,给小贼可乘之机了。
她望着那幅百寿图思量片刻说:“殿下的字足见些功底。”
不知是否自己的话听来像是恭维,锦王竟然不屑一顾的悄然一笑,讥诮地叹了声说:“表妹这话倒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了。”
语气中反是沾沾自喜,鄙视她言之无物,似乎拿她当做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了。若是直点出他的败笔,又似在众人面前折了锦王的颜面,让他难堪倒也无妨,若是惹得老太太不痛快,就是她的不懂事了。
但性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令她情不自禁中眉梢一挑,眼扫了那幅百寿图,随口补道:“只是行笔布局比起皇上去年所赐的那幅百寿图,还真是天上地下了。”
她有意加重了“皇上”二字,如此说量他也无话好说,再者她所言句句是实。
锦王面颊微沉,露出不快。“哦?愿闻其详。”他一脸的不服气,上唇微微翘起。
春晓心里暗骂此人真是自取其辱,不想理会他,他却咄咄逼人的欺她无知了。
“这一捺,比起皇上的用笔可是略显轻浮了些;这个周鼎‘寿’字的一横,乏了几分庄重浑穆,古朴圆润的金石韵味。”
她玉指从薄衫小袖中伸出,指点着几个字说。
昭怀的面色惨白,不想眼前的女子竟然是位行家。
春晓微敛了笑,直了直身,连忙一句话点睛收尾:“若修成皇上的笔力,自然不易,可见圣心在天,只能让地上的凡夫俗子仰视了。”
原本听得战战兢兢的众人都为春晓捏了一把汗,听到最后这句定言,都如释重负随即笑了连声附和。
稍显局促的太夫人也常出一口气,拍了春晓的手背对昭怀解释说:“你莫要小看了三丫头,她可是宫中博文馆大才子聂惊澜,聂侍讲的女弟子,算来和宫中的皇子们还是师出同门了。”
昭怀面色微惊,眉头一挑,望向春晓显得惊讶。似乎听到聂惊澜的名字令他有几分局促不安。
春晓心里自然明白,她的澜哥哥是太子亲信,昔日神童聂惊澜年少时曾做过太子的侍读,如今也陪太子研读经史。只是自澜哥哥去了宫中给皇子们授课业,回凤州的日子反是屈指可数了。
老夫人转向春晓问:“三丫头,你和澜儿的婚事如何了?前番长公主还对老身提起,说是驸马爷今年回凤州就要操办你和惊澜的终身大事,老太太可是盼了喝你们这对儿璧人的喜酒呢。”
春晓不想老夫人提到这桩事,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低垂了头,手却被太夫人牵着无处遁逃,羞答答的不言语。
庶女嫁入名门难比登天,但所幸她有宠爱她的爹爹,先时为大哥至仁物色了庶出的才女傅家二小姐为长房儿媳,又一心将她许配给自由同她青梅竹马的惊澜表哥,当朝一品的聂丞相的大公子。
她的神思都被牵去,沉吟不语时,却见昭怀面色阴沉,目光在上下打量她,仿佛恍然大悟般,似在看一个才发现的仇敌。
福安老夫人安详地拉着昭怀的手,轻拍他的手背,低头时猛见一道断断续续的抓痕,青红微拢,心疼地问:“哥儿这手可是如何弄伤的?啊?”
一声“啊”,眼神去扫向了伺候在昭怀身后的老太监,责备道:“陆九一,你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这是如何伺候小主子的?看看这伤,若是皇上和荣妃娘娘知晓了可是要心疼死了。”
九一公公连连告罪,那惴惴不安的神情让春晓心中暗笑,仿佛昭怀手背上的伤痕是他抓的一般。
“老寿星莫怪奶公了,都是昭怀不留心,昨日在姑母府里,被一只野猫抓挠了。”昭怀一挑眉头,扫了春晓一眼。
春晓始料不及他如此恶毒,猛地目光瞪向他,他却得意的一笑,笑里满是邪气。
“呦,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