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日月
另一人说:“三殿下从突厥兵中缴获来的羊羔皮上好的,我得了一块儿,正可做了褥子御寒潮。”
“亏得是锦王殿下文武兼备,都没让突厥靠近锦州,没见什么伤亡就打胜了。”
仿佛一切都喜事同她无关,仿佛爹爹的话应验,如何他竟然不来寻她。
大半夜过去,她也乏了,翡翠揉了小手跺脚驱寒,低声问:“小姐,想是殿下得胜要酒宴前应酬,一时顾不及来看小姐,小姐先回房歇息吧。”
劝了几次,也不见春晓挪步,自知她定下心思再无更改,便偷偷遣人去前面寻昭怀。
来人只说锦王殿下被皇上传去了寝宫,至于何事,无人得知。
春晓本对他心存怨气,如此一来反有些不安,想是皇上月余不见昭怀,父子之情牵挂想念,喊他去说话。只是左思右想似又不安,仿佛有什么事发生一般。
昭怀回来了,面色清冷,月色寒辉下带了几分冷漠。
看到她才强堆出丝笑意,说一句:“身子带回来给你,放在你手中的心总能回来了。”
她问:“出来什么事?”分明他脸色难看。
“还能有什么事,父皇传去教训几句,多是谈论京城之围如何去解,总不能让圣驾守在锦州,又不宜迁都。”
“又要打仗?”她伸手去拈他鬓上一片枯黄的落叶,他却徐徐说:“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她满怀的牵挂,更有皇上对弈时的言语,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看他怏怏的样子,反没得胜回朝的扬眉吐气,也不知是困倦,还是皇上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他神色怪异。
如意送来一窝乳燕,说是殿下在回师的路上拾得的,春晓随口同他攀谈,听如意忿忿地宣泄道:“总还不是做饭的一人,旁观的一队,这边饭菜出炉,便争来分抢,做事时便寻不到人影了。殿下鞍马劳顿辛苦了一个月余,国舅爷却上了折子要请旨匡扶大乾国基业,要亲自挂帅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兵去攻克突厥,保卫京城。如今京城岌岌可危。如此一来,他大元帅就是在大将军上,平白压了我们殿下一头,怕殿下也要听命于他呢。昨夜皇上同殿下谈了许久,怕殿下的性子断然不会答应。奴才提心吊胆也去打听,说是昨夜谈得不妥,但殿下也不似昔日点着的爆竹般猴跳,对答谈吐倒也贴切,只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是明白,若是国舅爷带兵,他定然退守锦州不受调派了。皇上自然气恼,但也没像昔日那样动怒责罚,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不欢而散。”
春晓心里对公孙氏一家恨意难平,为了维护自家的利益独霸朝堂不择手段,如今总是见昭怀得势了,便不顾一切来打压。
锦州虽然兵祸暂除,但是京城的局势日日危急,太宗急恼得束手无策,丢了京师,国体动荡,无颜见祖宗先人。
过了几日,大国舅公孙养浩竟然带来一干臣子从京城赶来,却原来是京师撤出的人马跃是几百人,乔装改扮作商贾分几路寻来锦州,京师危矣。
京师被困,落入敌手是忧,大乾国都城都被夺,有何面目见人。
大国舅背上负伤,言语艰难,只说:“皇上,突厥来势汹汹,非是大乾国国力所能及。就是没有昔日饥馑灾年,怕也未必能抵挡突厥。听说这些蛮人吃人肉,战败的俘虏去的大乾国将士就被活活的烤撕了吃去,大乾国的子弟都闻之丧胆。不战而屈。”
国舅这话可是可笑了,不思如何的守住京城,反寻了这许多借口来敷衍。
去看望驸马爷时,公孙国舅道:“突厥的畜生实在野蛮没有教化,竟然棒了和亲的公主若英二小姐去城头威胁大乾国退兵开城,否则就在阵前给大乾国颜面好看。我也是不得已,不忍他们随意作践若英,才带来文武弃城而去。”
话音一路,剩下了春晓的讥笑,仿佛对此借口颇是质疑。
见到春晓时,国舅微怔,恍悟道:“这不是,那送去突厥的路上逃走的公主?如何在这里?”
“坠崖被救,就逃命来到这里。”
“难怪,难怪,难怪人言锦王……啊,如何不送回给突厥部落,若是落下话柄就不妥。”
“国舅家也有女儿,如何为国分忧时,嫁去突厥的都是驸马府的闺女呢?”春晓奚落。
国舅尴尬道:“老臣的女儿,没有皇族血脉,毕竟是外戚,不似长公主殿下。”
“哦?春晓也未有皇族血脉,如何要去和亲?”她再次质问时,国舅语塞。
回房时,昭怀追上,多有不快拉过她说:“春晓,你的话太一时意气,不似你平日的举止,想想,何苦去得罪他。这老狐狸,我们迟早揭他狐狸皮。”
只是春晓对公孙家一党颇有不满,夺了她的本有的幸福,她的澜哥哥,她的珊瑚,她的一切,又要无情的将她嫁给一个傻子去玩弄于股掌间。她岂能任命,她非要斗得那高高在上翻云覆雨主宰她命运的那伙人身败名裂,她要夺回她的一切。
“怕国舅不会如此善罢甘休,殿下昔日十五岁领兵,回京后就被弹劾降爵位;十七岁做钦差办案,大功告成又被废为庶民;如今又是当了大将军,这风光过后又是什么?防不胜防,我倒不信国舅爷才来是避难贺喜的。”
昭怀耍弄腰间丝绦的流苏,苦笑道:“怕事出有因,他此来历尽万险,是为了九弟而来。”
“太子殿下如何了?”
“九弟做事屡屡令父皇失望,大致为此事吧。逼骂得急了,他说不想再做太子,被父皇怒斥。”他淡然说,“父皇试探我,若九弟果真被废了太子,谁人能胜任。”
春晓一惊,屏息静听。
“我只说,旁人扔掉的东西,怕谁也不会稀罕。”这半句话险些逗笑春晓,他有时还似个孩子。笑骂了问:“你果然如此对皇上奏明?”
“大抵是这个意思不差。”
她望着那双略带了失落的目光偷声问:“那皇上……如何回复?”
他揉揉腿,翘了嘴嘟哝道:“父皇龙威不减,飞豹腿迅猛有力。”
嗤的一声她笑了,意料之中,却是有趣,只是笑中含了苦涩,不知皇上作何打算。
春晓想,事已至此,总是有人要带兵去救都城之围。国舅,不过是文臣,率兵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似乎牵强了些,若是昭怀挂帅,国舅定然不从,左右没个主张,看她焦躁不安的坐坐立立,翡翠都为难道:“小姐,横竖有些心,留给该操心的人去思量罢了。”
这日昭怀未来寻他,整整一日,春晓更是不安,派人去问,没个究竟。
随了娘亲去看望父亲,却看到了得胜。
得胜引了春晓在一旁说:“小姐,大事不好呢。今天突厥可汗忽必达下来国书,说是只要三殿下去突厥做人质,突厥即可从京城撤兵。”
冷不防黑暗中冲出一只狼,措不及防被咬一口般,春晓惊得不知所措。
两国交兵,要将指挥三军得胜归来的天策上将军送去突厥做人质,可想这是自毁长城。突厥如何会轻饶过沙场上血搏过的敌人,还是令他们蒙羞的对手。
“皇上如何说?”她脱口问,太宗是英明君主,他定然不能如此糊涂。
得胜叹息道:“听驸马爷说,还是难呢。若不依了突厥,十日内送锦王殿下做人质,怕是就要火烧京城,毁了帝京和先皇陵寝。”
春晓震撼,骇然无语,果然狠毒。
“更有二小姐在他们手中,听说被绑缚到两军阵前羞辱,痛不欲生,若是再如此下去,二小姐性命难保。驸马爷闻听落下泪来。”
春晓夜里做了一噩梦,梦里来到突厥大营。
浩渺的草原,黑黢黢的四周,风声鹤唳,偶有狼嚎声传来。
冷森森的营帐,她如鬼魂般飘然而入。
皮鞭声,抽打声,叫骂声,一群周身羊骚气皮裩麻绳缠腰的突厥汉子们围拥着吊挂在梁柱上的昭怀,鲜血淋淋,那头乌发被揪拉吊起身子在旋转摇晃。
一张张炭火下狰狞的面孔,咧开大嘴哈哈的大笑。昭怀拼命挣扎却是寡不敌众,慌得春晓大喊:“昭怀,我在这里,莫慌,我在这里。”
倏然惊醒,竟然是翡翠推搡她惊得问:“小姐,这是怎么了?小姐?醒醒!”
以毒攻毒
入夜,低垂的纱幕,昏黄的灯光,晃得昭怀一张白皙的面积带上一层忧郁。
太宗病卧榻上,却斜倚了绣枕挑灯看剑,绸帕擦拭剑身,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问:“麟儿,可知此剑的来历?”
昭怀坐在一旁,望一眼那寒气刺目的宝剑,答道:“此剑名莫邪,前朝大周亡国时,父皇从后宫枯井中寻来镇国之宝。”
太宗苦笑摇头,又问:“我儿可知此剑的由来?”
昭怀心中一阵隐痛,揣测父皇话语的深意,他迟疑的答:“传说,王吩咐造剑名师干将打造锋利无比的宝剑,铸剑不得,钢水难凝,眼见干将一家就要灭门。为了保存家门,干将的儿子童千尺为成全父亲和家门,舍身跳入铸剑熔炉,宝剑遇血凝成锋利千古的名剑。”
“是了,麟儿知道这个典故。若是父皇也被钢刀压颈,难铸国之利剑,要我儿的性命舍身熔炉去救父母和家国,我儿可愿意?”
话音微颤,萦绕屋梁,沉寂一片。
“麟儿。”他说,“为了大乾的江山,父皇需要做第二个童千尺。”太宗咬牙,长髯微微颤抖,他手心发凉,满是老茧的手去抚弄昭怀清俊的面颊:“麟儿,父皇~”
哽咽无语。
虽是意料之中,却也是令人心碎,昭怀唇角那抹惨笑极力隐藏,昭怀抽动着唇角,惊愕的望着父皇,掩饰不住眼神中不解和仓惶,为什么,父亲舍弃的儿子是他,为什么满朝文武无能去抗击突厥,大兵压境反将他推上死路。
太宗捧了薄玉碗,那一汪酱色的药泛着淡淡的幽香,在不住抖动中荡出阵阵涟漪,一圈圈一**徐徐荡开,悠悠的。
锦衾薄寒,沾指如春水清凉,昭怀缓缓的拉过龙凤衾被为父皇盖压在身上,鼓鼓腮,凄然一笑,双手去捧接过那碗毒药。这药竟然是从口口声声最疼爱他的父皇手中接过,他一死,换来大乾国的刀兵息止,换来河清海晏,换来这些丧权辱国的权贵弹冠相庆,这是他的忠孝,还是可笑?
昭怀笑笑,他还能再说什么?捧过玉碗,凑在唇边,那手中的碗为何波心荡漾,冷冷的,一点两点水,滴落波心。
命是他所赐,他夫复何言?只是他恨自己,如何面临这穿肠毒药如此的胆怯,为什么要哭,他不该哭,因为他是锦王昭怀,是两朝帝王高贵的血脉凝结!
目光从捧了玉碗的手缝隙间望到另一只手,蜷缩着叩在明黄色龙凤衾上,虽然手背点点色斑,却依旧苍劲有力,骨骼凸显。
昭怀仰头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药,再抬头时,父皇的目光不错一线的打量他问:“还有何话说?”
“父皇赐的药,即便苦口难咽,麟儿都是甘之如饴。”他说,心里那枚棋子轻轻置下。
父皇阖目,痛楚了半晌,才徐徐问:“你自当这碗里是何药?”
“父皇所赐,儿臣不问是何药,都会尊旨。”
“麟儿眼里,父皇是父,还是君?”
昭怀语塞,再也无从对答如流,他迟疑道:“亦父亦君。”
呵呵的笑声响起,太宗笑得剧咳一阵,揉揉胸苦笑一声道:“若是君,朕当感念大将军你的一片忠心;若是父……”昭怀又等了片刻,见父皇闭目长叹道:“退下吧,朕乏力。”
“圣上,圣上,不得遣三皇子去突厥为人质,不得呀!”国舅公孙养浩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叩首痛哭道:“皇上,老臣无能,眼睛大乾国京师难保,却还要眼睁睁看了三殿下去做人质,老臣首领群臣,无颜于世。”
昭怀微微施礼,尊一声:“大舅舅。”心里却奇怪他这唱得是一出什么戏?
记得五年前因为父皇力排众议让他带兵随姑爹明驸马出征,公孙国舅带了一群老臣反对,剑拔弩张时,他曾毫不退缩的当了父亲指了公孙国舅顶撞“麟儿的舅舅早就入土,哪里来的什么舅舅?”这话可说惹得龙颜大怒,当了皇后和国舅,父皇痛责他一顿,四周都是奚落的目光,老奸巨猾的公孙国舅反为他求情,还遣人召来诸位皇子替他向父皇求情,名为求情,实际是震慑众人知道他国舅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让诸位皇子再也不敢造次,也是出尽他的丑。
“三殿下,这是如何了?怎么,哭过?”大国舅惊愕的问,“三殿下放心,就是老臣去做人质,也不能让殿下去做人质。”
昭怀离开时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