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晋江2013.12.31正文完结)
张陶自己也知道,每每碰到这种时候,便会将手藏在宽大的袖围里。若是旁的人倒罢了,搁到我这儿,简直无端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止。
我甚是好笑地看着他:“这回你可安心了,那方芷澜好好的,有管家看着,哪能受什么委屈。”
张陶颇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讪讪地朝我回了一个苦笑。
我只得嫌弃地朝他瞪了两眼,着实不想看见他这般没有出息的模样。可转而想想,自己如今这副样子,似乎比张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遂有真心实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果然是那个什么,呃,难兄难妹,同病相怜。
张陶喜欢方芷澜,大约是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的。
我们两打小一起嬉闹长大,说不得是心有灵犀那般神奇,好歹也算是心意相同的。只是,我竟不知道他可以为她做到那般程度。
打小那么一个骄傲的少年,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我的面前。
他的胳膊还流着血,大片大片染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其实,他是从来不喜穿白色的衣裳。可因为那方芷澜说喜欢,便巴巴地差人置办了许多件。
我还记得那时他哑着声音,仰头道:“九姎,你就,答应她吧。”
那一刻,我的心,说不上来是痛还是酸。
张陶说,从此他欠我一个人情,无论我要做什么,他都愿意替我去完成。
其实,到了如今,我却只愿他开心便好。
大约每个人命数里总有那么一个劫。
有人来得早些,有人来得晚些,不管如何,却是躲不掉的。如果当年,路过西街店铺的的时候,我们没有打抱不平上前去教训一个调戏良家女子的恶棍,没有碰巧撞翻了门口一个算命老儿的摊位。
我同他,日后,会不会遇上更好的命数?
我也不知道。
估计,这事谁也不知道。
可我俩偏偏就是撞上了,还一同闯了祸。砸了那算命先生的摊子不说,还顺带给砸了一只看上去脏兮兮,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破碗,气得那个算命老儿冲胡子瞪眼,生生拽着我俩不放手。张陶那时也很是急了,愤愤然道:“你这老儿,给你银两偏不要,却又不让我们走,你到底是要如何?”
此话一出,那老头眼珠转了转,倒开始气定神闲了起来。想必日里没有几个人来找他看命理,此刻正闲的心里长草。
神秘兮兮上下朝我俩打量了一番,开口道:
“嗳,我给你们算上一掛,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的。
可我俩砸了人家的摊子,哪里好意思开口拒绝,只皆报上了生辰八字,原是想快快结束,给他些银子便走人了事。
却只见那老头从身上弄出了块同方才那瓷碗般脏兮兮的卦布,在上面比划上好一阵之后,接着闭眼朝天算了半晌,才对我俩神秘兮兮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此生……”
我同张陶皆睁大眼睛,皆等着他的下文出场。
他却又停了下来,闭着眼摇头晃脑沉吟了半晌,复又颤悠悠地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必,求不得!”
听毕,我同张陶,正豆蔻年华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娃子,自然是大大地羞怒了。
只不过不小心弄翻个摊子罢了,这老头倒是心狠,居然诅咒我俩一辈子运势。
难怪老爹平日总说,这世间,人心险恶啊人心险恶。
我们当即扭头便走人,连兜子里的铜板都不乐意给了。远远还能听见那老儿扯着嗓子颤颤道:
“莫去溪山......”
溪山是什么地方?
溪山是个洛晏城的人顶顶不爱去的地方。
通常,府衙里处决个死囚要犯什么的,总爱往那儿领,大白日头也极是阴森。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不去便不去。
可我俩方才倒霉地被人下了诅咒,若再乖乖听上这老头的话,倒好似真真会应了他的毒舌一般。我记得张陶当时怎么说来着呢?
“谁理他这许多,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便去。我还偏不信了。”
我们俩赶到城外溪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日暮,四野瑟瑟一片,偶尔几只惊鸟从林中飞起,叫
声甚是古怪。
既然来了,总得在林中转上几圈,也好给那算命老儿的话一个交代。
之前我就说过了,我是个路痴。
可我得再补充一次,那张陶也是个路痴。
我们在这个深山老林子里转啊转,复又转啊转,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给转迷路了。
最后,只得勉强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山洞,凄风冷夜地过了一晚。
半夜里有不知名的野兽在洞外嗷嗷嚎叫,我暗暗拭了把额头的冷汗,真心实意地觉得,那算命老儿,肯定是在故意坑我们。
待清晨起身的时候,张陶还没有醒。
我抬脚踢了两脚,这家伙居然毫无反应,睡得很是香甜。他昨夜坐在洞口守了一夜,此时想必是困顿极了。
我想了想,遂决定自己去看看,那奇怪的声响是从何而来。
那古怪的声音,天刚亮便呜呜咽咽地响起,一大早扰人清梦不说,似排箫又似管笛,絮绕在林子的上方,很是一番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林子里寻了半晌,却也找不到半个人影子。我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说的,情急之下,利索地爬上了林中最最高大一棵古树。
这才发现,我那寻而不得的声音,原是,就近在咫尺。
林子太密,那座亭子被茂密的树叶遮得严严实实。亭内坐了位身着白衣的少年,手里捏着一个形状甚是难辨的物什,正一脸神情悠远地吹奏着。
我努力将身子探了探,终于瞧着了那人的正面。
怎么说好呢?
那真真是,我见过的最最俊秀,最最英挺,最最好看的少年。
然后,我用心想了想,复又大大地惊恐起来。
老爹常常对我耳提面命,说这深山老林极是可怕,断断一个人轻易去不得。特别是阴郁之地,是一种叫狐魅的东西极喜出行的地方。它们好幻化成迷惑世人的绝好皮相,惑人心魄,取其精血,食人心脾。
如今我一见这人便三魂去了六魄,莫不是中了那狐魅之术。
只是,老爹口中的那些狐魅,通常幻化成的可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他真真糊涂,竟忘了告诉我,那狐魅,原也是可以幻化成男子之身。
故以,望着不远处那俊美的白衣少年,我这个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不由自己地抖了抖身子。
这一抖可不打紧,我竟一个不小心,从树上一头栽了下来。
昨夜想是下了雨的缘故,树下的低洼处有一个小泥坑。我命大,正巧落在了这上头,就是模样着实惨了些,满脸满身的稀泥,估计是只鬼见了我都害怕。
动静闹得这么大,自然惊动了远处那位,停了那古怪的声音不说,还干脆朝我缓缓地走了过来。
我绝望地逼上眼睛,心里一片惨淡。
碰见狐魅已经本就够倒霉,居然还碰见个不挑嘴的。我如今都这副肮脏模样了,它竟然也还下得去嘴。
那算命老头说得真是极对,这溪山,果然来不得。
结果,我既没有等来那传说中的吃人妖法,还被人从泥坑中一手拉了起来。那么温热的气息,让我不由自主睁开了眼。
我一睁开眼,便看见那位俊俏的白衣少年正淡淡地朝我笑。
“你是谁家的小娃,怎跑来这里玩耍?”
我呆呆地着望着那张好看的脸,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那刻为什么跳得那么快。
也全然顾不得,他对着我,惋惜地说了句:“嗳,怎么是个小哑巴!”
其实,这才是我同卫子玄的第一次见面。
可惜,他从来不知道。
后来;我回去寻了张陶。
却见他一脸痴傻地坐在林子里,嘴里直嘟囔说见着了一位天仙般美貌的小女子。我那时哪里能知道,那便是日后害得张陶大大伤神的方芷澜。
还真心实意以为张陶才是真真中了狐魅之术的人,大大地感叹了一番他大难不死的福泽。
第 29 章
今日老爹来寻我,说是要回洛晏城去。
他说如今我的身子已是大好,府里照拂我的人也多。复又絮絮叨叨说起洛晏城里的那几棵要紧的草药,若再不赶回去照料,怕是要给人活活用水淹死了。
他是向来宝贝这些的,我晓得勉强不得,索性叫人安排了下去。
最后,老爹犹犹豫豫地看了我一眼,迟疑道:“还有一事,我昨夜琢磨一宿,觉着真该告诉你的。”
老爹是个耿直的性子,如今这般模样,确实从未见过的。
我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番,真心感叹都城的风水果然了得,连老爹这般不懂迂回之术的人,如今说话也吞吐了起来。
老爹颇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那个,你的名字,原不是我取的。”
竟然是为此事。
我松了一口气,遂殷殷安慰道“有何说不得的,我一早便知道是谁了。”
老爹顿时瞪着眼,一脸紧张,“你这丫头是如何得知的?我可一向守诺,断断不曾提及你娘亲的事情。”
我娘亲?
我真真愣住。
我原本以为,我的名字,原是洛晏城那住在后街卖字画的阿公给取的。
老爹见状,索性长吁一口气,“姎儿,其实,你原也不是我从东郊给捡回来的。”
“那一年冬天的夜里,我刚睡下不久,便有人在外急促地敲门。本还以为是哪户要急诊的人家,谁知打开门,外面站了位极美的夫人。那位夫人虽脸色苍白,姿态气度却是我在洛晏城这许多年也从来未见过的。
她一进得屋,还没待说明详细便昏死了过去。
我这才发现,她受了伤,方才站在外面一身烈焰的红衣,叫人看不分明罢了。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背裹,我小心翼翼打开一看,却是一个白嫩嫩的小婴儿,正睡得香甜。
那夫人醒来说,她被人家寻了仇,恳请在我这住几日养伤。
一个孤身女子,都到这份上了,我哪有拒绝的道理。记得那段时日,她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似万般不舍和难过。
过了几日,身上的伤还没养好,她便要离开。
她说,她的夫君被仇家关押了起来,她要赶紧回去求娘家人相助。那位夫人临时,万般恳请我暂时收留她的孩子几日,说是外面还有人在找她,孩子带在身边极不安全,待她找到夫君,便会早日来领孩子回去。
我见她可怜,又见那粉雕玉硺般的孩子着实惹人心疼,索性答应了她。谁料,转眼一个月过去了,而后,一年,两年,她再也没有出现。”
老爹望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我,复又叹了一声道:“那时,我心里自然有些不安,心想那夫人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去找府衙。说起来,自己原本也是个带罪之身,当年厌倦了整年的征战,便从军营里逃了出来,仗着祖上有几本医书,才索性当起了大夫。如此一来,哪里敢去府衙沾惹是非,只怕人家查出我的底子。
若知道那夫人竟然燕家的子女,早早报了官便是,燕家也不至于这般找你辛苦,哪又轮到这些年,你跟着我吃苦。”
老爹说到伤怀处,还抹起了眼泪。
原来,是这样呢。
我娘只是要去救我爹,才将我将我放在了洛晏城。
那么我爹,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险恶,或许同我娘一般,不再人世了。他们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惦记自己的孩子。
原来,他们都不曾不愿要我。
这真是个好消息。
我想对着老爹笑一笑,可鼻子却跟着一阵酸楚起来。
老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形状尖锐的物件。
“这个,便是当年从你母亲臂间取岀的箭头。”他的面色有点凝重,“我好歹曾在军营里呆过几个年头,没有看错,这本应该是军中专用的箭。真不知道你娘当年到底结了哪家的仇?你瞧,这上头的徽记。”
我用力拭去眼中的泪水,接过去打量了一番,果然,尾处有一个好似霜花般的细小图样。
很古怪,却很熟悉。
我心突突一跳,几乎敢肯定自己是和在哪里见过这种图案,可偏偏绞尽脑汁,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还有一事,”老爹不甚肯定地沉吟了片刻,“当年燕家将你寻回去的时候,我本将这些,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可奇怪,那燕家没有什么动作不说,态度还甚是古怪,教我对你万万莫提起这些。如今想来,我到底觉得这对你并不妥当。”
难怪,每每燕家的人提起我娘了,总是语焉不详。我原以为,是他们看轻了我娘,却不知其中竟然还有这些的缘故,
可是,西邶朝的燕家是何等人家,为何明明知道自家的女儿死的蹊跷,却依旧不闻不问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算再恼我娘不孝,断断也不会让她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
燕畟不是同我说,我娘,原是病死的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娘有没有来得及赶回找燕家求救,最后,她怎么就死了?
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
这些巨大的谜团,层层叠叠排山倒海地朝我压过了,我却什么都弄不明白。只是,觉得从来如今日这般,深深地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寒栗紧紧地缠绕在心间。
教我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喘不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