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晋江2013.12.31正文完结)
特别,是我嫁入卫家之后。
他初初听见香馠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跟着我一起唤他张伯时,立马激动得老泪纵横,仿佛又多了个娇娇女甜甜喊他爹爹一般。
在回去的途中我甚是暗自惆怅了一番,光阴果然似箭,数月时间想想真是眨眼功夫。
张陶临去都城时,给我交代的那些功课是通通都没做的。我着实开始发愁,这可如何是好?这家伙真心实意嘴碎起来的模样,堪堪比老爹还啰嗦上几分。
张家老爷子每每总爱对外滔滔自夸,张陶是遗传了自己的好基因。
相貌堂堂人品上佳,且又是个经商的好材料,将来哪家姑娘若能嫁了他,那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若硬要说起什么缺点来,大概就是略嫌内敛,略嫌寡言少语些。
我私以为,他着实是不了解自家儿子。
第 3 章
回到卫府果然已是宾客满堂。
张家的商队,莫说是在洛晏城,就是在整个北陲之地也是顶顶有名头的。
据来自城中八卦人士的可靠秘闻,张家商队的历代掌舵人,选按照祖训,原本都是正室所出的长子。故此,身为妾侍所出的张家老爷子,为图大志,难免也曾有过一段很是艰辛的日子。可最后到底还是脱颖而出,得了族里长老的赞许,拿到总管西邶朝各处分号的印鉴。
张陶每每对外皆一口咬定,他家老爷子当年的成功,不过是多亏了自己那位头脑睿智的娘亲。
他打小被老爷子一板一眼当张家下一任掌事调教长大,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是以,但凡遇见能摧毁自家老爷子威武形象的事情,总是不予余力地亲力亲为。
我作为一个多年的资深看客,私下倒是开始了解张老爷子的用心良苦。他大约是不愿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让自己的儿子再遇一遭。所以尽管家大业大,这辈子他只也娶了一个女人,命里也只得了一个儿子。
自然,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比平常人家要严苛了许多。
而卫家的人既然要做洛晏城内最大的商号,自然是断断少不了张家的货源支持。
故以,但凡有张陶在的地方,卫子玄平日对我的欺人行径能略略收敛些,好歹要留几分薄面的。洛晏城谁人不晓得,我是张家老爷子一口认定的,并且顶顶溺爱的头号干女儿。
当然,真的只是,略略而已的。
我学着刚才香馠那般,娇俏地朝人群中很是高大俊朗的那位飞奔了过去。
这不是我平日的作派,我和他之间,毕竟远不需要这般矫情。张陶愣了片刻,无可奈何地接住我,顺便不动声色地用眼光扫了扫坐在他对面的卫子玄。
那厮自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在挟菜给身边那位一身粉衫的娇艳美人之时,冷冰冰的眼底才颇是满上了柔情的意味。
我生生捏着张陶的脸,直疼得他再也不能三心二意为止才满意松了手。
“我的桂花糕呢,不该忘了带了吧!”
对面顿时冷哼连连。
我放眼望去,卫子玄一副嘲弄的神色挂在脸上还没有打算收回去,大约是在不齿我的嗜好实在符合我原本的出身。
反正他从来也是不屑掩饰对我的鄙视的。
我索性当一干众人面大大方方地将眼前的燕窝羹推开,命人端上小碟的桂花糕吃食开来,食完了还不忘用舌头点点残留在指尖余香。这也是卫子玄 顶顶讨厌地动作之一,不过我私想,但凡是跟我挨边的东西,他大约是通通看不习惯的,既如此,我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讨好他而委屈自己。
宴后照例是请了天香园的大班。
我向来是听不懂这些曲调的,觉得远远不若东班里的皮影戏来得实在有趣。索性拉上张陶的手便往自己住处跑去,顾不得卫家上下一干众仆皆开始发青的脸色。在他们看来我这位当家主母行径大约是荒唐极了的,没有法子留住自己的夫君,倒是整日和别人拉扯,还打着自己干哥哥的名号。
我的住处在整个卫府的最南端。
院内回廊小池翠竹深掩,还算得上清静不说,最大的好处就是离卫子玄那厮的院子是顶顶远的。
一进屋内,我就忙不迭地向张陶搬出了这些时日集得的宝贝。沧海的夜珠子,异域的花露,还有给他买的那个沉香坠子,实在是极稀罕的上品。我在市集街头磨了好几日,到最后不得不狐假虎威搬出了洛晏城城主的名头,几乎是半哄半抢的才得了手。
直到复又捧出了桂月楼花魁的绣花鞋之时,张陶终于坐不住了。他头疼似得捏了捏鬓角,瞪着眼看我足足闷了半响才出声道:
“我不在这半年里,你就才这点出息?”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人,真真是越来越难讨好了。
他依旧冷声黑面:“我走之前让你习的诗文呢,背的如何,还有苏绣帕子呢,不会都没碰吧!”
果然是,又来了。
我别过头,撇撇嘴:“学那些个有何用?”
“如何没用,卫子玄怎么会带一个无半点文墨的女子出去走场面。”他再三朝我瞪过来,“如连女红都拿不出手实在贻笑大方,你再不知上进,他不定更加嫌弃你。”
我朝他嘻嘻一笑,随手抓起桌上的果子便咬。
张陶被我气得好一阵没有说话。
屋外的长廊下,香馠摆上了些虞美人,亭亭之姿煞是好看。
其实粗枝大叶如我,也不是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只是,面前的这个,实在不是我伺弄出来的,还眼巴巴地摆在了屋外的行人必行之处。
张陶出神地瞧了了半响,害的我几乎快要担心起来,难道迟钝如他,终于察觉出香馠那慌慌张张的女儿心事?他却忽然出声道:“九姎,如果真的不行,趁早算了的好。”
张陶没有再看向我,我是明白的,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叹了一口气。
其实,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张陶真是一位顶顶好看兼人品绝佳的上品男子。
可惜,在觉出他有多好之前,我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四处打诨的假小子。
虽然后来我也知道,世间的男子并不不是我以为的那般面目模糊。他会有比任何人都清澈分明的眸子,会有四月天徐徐暖风的微笑,低下头我能闻见了最最清凉的气息,就像东市头上枫露膏,让人昏乎乎地觉得甜蜜。
只是真真可惜,那个人不是张陶。
其实,我自己也一直疑惑。
张陶跟着我一起长大,打小他就背着老爷子给我偷自家厨房里的火腿肉,陪我去摸别人家鸡窝刚下的蛋,有时还一起演点双簧骗骗外地土财主的银子给隔壁比我还穷的老阿婆。要不是后来张家老爷子命人用几桶水将我洗净,才发现我居然也是挺粉嫩的女娃子,估计他会被直接丢出家门,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很是拉风的小街混。
就凭同张陶这般的铁血交情,我愣没能比洛晏城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们更早发现,他其实也是如意郎君的上好人选。
真真让人惆怅。
第 4 章
出门送客的时候,我在张陶面前很是风光地要回了一次面子。
我款款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扭捏地挽上了卫子玄的一只胳膊。
卫子玄那厮也可怜,估计完全没有预料到我突然会来这手,慌慌张张间连赶紧将我推开的余地都没有,且应对这个变故的表情也没有来得及调整好,就被我牢牢一把抓住,青白着一张脸,样子极是好笑。
我紧紧贴着他身子,用力垫起脚来才将自己的头挨到他的肩上,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脸红了没有,热情洋溢地对门口已经瞬间瞠目结舌的张陶娇嗔道:
“陶哥哥尽管放心回去,切莫再挂心妹妹了,我夫君对我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卫子玄的半只胳膊僵硬紧绷,似乎恨不得立刻将我挥出三尺外。
他大约是没有料到我居然可以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
却也真真是难为他了。
平日里跟我挨了衣角边便觉得是受了大大侮辱的人,可如今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愣是没有好意思把我的手甩开。
我冲张陶得意地眨眼一笑。
瞧吧,我猜得没有错。
就算卫子玄让洛晏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从来不屑多看我一眼,可那又如何?
他当初不情不愿娶了我,如今同样也休我不得,甚至不能在人前失了规矩,辱没我堂堂正室的身份,不然,便是亲手摔了我娘家的脸面。有些东西,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比如,拿掉我这个卫家夫人的名号。
故以此刻,哪怕他心头顶顶疼爱的那位被我挤到旁边,正惨白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他也决意不会在在这个时候将我推开。
今日的宾客里都有哪些人,他自己再再清楚不过。
西邶朝风虽开放,婚姻大事依旧遵循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双方要衬得起彼此家族身份地位。
我的娘家,是都城声名显赫的堂堂百年燕氏家族,我同他的这场婚事,是西邶朝最出风头的两个世家第一次联姻,由遥在都城的当今皇帝亲自拟定,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这样的结亲,最最需要的,原本也就不是两情相悦。
西邶燕,南垣楚。
这样的话,连洛晏城这般边陲的小城内的黄口小儿都能念上一些。
在西邶朝,名声显赫的燕家足足辅佐了三代君主,燕氏的兴起甚至可以追溯到本朝的开源。但谁又能料到,如此一个权倾朝野的家族,自家嫡嫡亲的长外孙女却被丢在了边陲小城边的棘丛中,
真真出人意表。
当然,若不是这样,此刻哪里能轮着我站在卫子玄的身边笑如春风拂面。
记得那年自称是燕府的人找上门的时候,一向淡定的老爹难得失了态,手一抖将自己从不离手的玉葫掉了地上摔了个碎,然后独自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关起门了唏嘘了颇久。
而我呢,记得我那时不过是用了个午膳,便把它当成了一个笑话,独自说给了张陶听。
谈不上多在意,就说不上有多心酸。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一度相信自己是如老爹说的那般,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后来,便觉得自己要么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燕府的人却说,自己原来也是同其他人一般,有爹有娘的。
不过,其实也等于没有。
燕家来的人说了,我的娘早就病死了,而我的那位爹爹,他们也说不清楚姓氏,只道是个穷酸书生,早已不知所踪。我同张陶还就这个细节还仔细讨论上了一番,觉得这真真是个没有什么新意的故事。
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千金矜贵小姐,大约某日去寺庙烧香或者游湖赏花,家人仆一个没小心保护好,就遇见了出生贫寒的素衣公子。当然,按照一般情节发展定律,这种公子一般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且博才多学让人生怜惜,模样长得还免不了让人心思荡漾。于是,种种牵绊下来,毫无悬念地,小姐理所当然地心动了,两人生死契阔是铁了心要在一起,却斗不过森严的门地之见,只好演除了一出携手私奔的老戏码。
至于她为什么将我丢在洛晏城,当时张陶摸了半天自己那颗自认灵光的脑袋,半天也干巴巴地说不出什么话来,估计也想出不出什么好的缘由,我索性便不再纠结。反正老爹说了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活在这世上的,大抵都有无可奈何之处。
如今我总算是认了祖宗,也不算是没名分的野孩子,也不枉冥冥之中老天对我的垂怜。
洛晏城的女子至今还悔不当初。
她们整日思来斗去如何能嫁得卫郎,用尽各种门路和手段,偏偏被一个半路冒出的我给抢了先机,仗着自己莫名其妙得来的好家世,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燕家嫁女,浩浩荡荡十里红妆。
我记得我同卫子玄成婚的那晚,熙攘的流水宴席人声沸腾,人头攒动,前来道贺的人来一拨又一拨。洛晏城的城头燃放起了烟火,足足染红了大片的幕空,那么热闹璀璨,我向来就欢喜的。
我见过那样的场面,也曾一脸羡慕着人家的铺张喜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有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婚礼,还嫁到洛晏城最最荣贵的人家。
自然,我也从未想到,在那样热闹的夜晚,我却是一个人坐在屋里看着红烛到天明。
张陶陪着我,在外面的屋顶上外面吹了一整夜的萧,其实他吹的并不好,断断续续地,常常连首整曲都凑不起,更别提什么意境,要是在平时我一定要笑话他的。
可那时的我,只是觉得满身寂寥。
第 5 章
张陶此番的生意很顺利。
商队不仅顺便从都城带回了不少精美的衣料,还兜了很多女子用的胭脂水粉。
本朝的尚美之名以皇都为甚,都城一带的东西自然比这地处边陲的小城强上许多,其中一种叫云蕸的膏粉,就让本城女子激动了数月之久。据闻此物十分了得,抹上可让肌肤变得极为细腻滑嫩,光艳照人,连宫中朝野的贵妇们都十分喜爱。
可惜货量又不多,连我从张陶那里不过也只得了数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