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作者:壁上尘(晋江2013.12.31正文完结)







卫老妈不知这其中原委。
可到底还是高兴自家儿子能远离朝中纷争,加上卫妃的身子已经复原,对我们两个回洛晏城的打算还是颇为赞许。

于是,事情出乎意料,一路顺利办下来。
卫子玄递上辞去公职的请奏,皇帝当日便痛痛快快给批了,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其他一些远房和亲近之人,免不了请用几顿饯别宴。其中伤心最甚的,自然算是那位陵公子,宴中喝得一塌糊涂东倒西歪不说,还直直拉着我的手哭上了好一阵,惹得旁人是大大对此侧目。
卫子玄难得大方一回,强忍住了将他一脚踢开的冲动。

如此几番折腾,加上整理行装和转手处理掉卫家在都城里的几处老宅。
待我们要启程的那日,燥热的夏日已经过去了。
天气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我坐在马车上,静静等待燕畟前来送行。
前几日我最后一次去看燕老太爷的时候,燕畟再三同我说,此次一定要将我送至城郊的长亭之外。
记得我出嫁那日,他也是站在那里,远远目送我离开的。
我答应过等他,必然要做到。

燕畟向来是个守时之人,今日居然迟到了。

我有些焦急,遂跳下马车,刚想让李颏去打探一二。
一转头,却突见城内某处火光冲天。



第 65 章


数月时光,不过是转眼功夫。
可对燕家而言,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事后有人说,燕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全因近年来自恃有功,骄纵不轨,平素不知收敛狂傲举止,才日渐心生妄念。也有人说,当今皇帝睿智宽厚,对此等大逆不道罪行,依然满怀念仁慈悲悯,一力众排群臣的满腹激愤之心,最终选择从轻发落。


那日,我和卫子玄没有走成。
苦苦等了又等,没有见着燕畟的身影,却等来了一支满身盔甲装、备精良的铁麟军。
这是皇家万不得已才会动用的军队。
通常只有事态紧急,才由皇帝陛下亲自调动指挥。上一回铁麟军出动护卫都城,还是前朝皇帝准备禅位,以防不测之时。

后来我才知道。
之前那场冲天大火,是来自燕畟在外头置办的那座小宅。
专门准备给篆桐待产用的住所,却一不小心成了最最薄弱的环节,被暗中黑手当成是攻击之处。
燕府之中重重防范破绽难寻,侍卫个个高手如云忠心耿耿,底下更是老仆众多,轻易下不去手。而那座宅子,燕畟固然费尽心思用心保护,可当初准备到底仓促了些,启用的下人之中新手颇多,难免有鱼目混珠、人心叵测之人混入。
燕畟如何也没有算到,打从他第一日置办这宅子开始,有人便死死盯上了此处。

这是一局步步为营的棋盘,一张逐步收紧的大网。
在经过深思熟虑老谋深算之后,朝燕家,张牙舞爪,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说,那里是燕畟用来营私结党,密谋逆反的窝点。
更甚者,有人从中搜出了一封他与北阙国通敌的文书为证据,白字黑字清清楚楚写明了西邶朝的各处军机要处,兵力部署,连带还附有一份再再详细不过的地形图。
没有人知道,那种东西如何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宅院之中。
搜查之人说是从书房之中发现,铁证如山,狡辩不得。

皇帝当即龙颜大怒。
他向来便是以手段果断,行事雷厉风行为著称,立刻便下了口谕将燕畟等打入天牢之中,燕家连夜被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顿时身陷囫囵,哀鸿一片,只等听候发落。
篆桐,原本是可以逃脱此难的。
皇帝念她即将临盆,又是三王爷的唯一爱女,遂命她可自由选择去留。
去,她可依旧保住皇家的封号,只要声明从此与燕畟家无瓜葛,生下腹中胎儿便可离开。
留,那么她便是罪妇一名,只能选择同燕家共存亡。

这是给她留条退路,看在皇室后裔的份上。
可惜篆桐说,她既然已经嫁给了燕畟,哪有此时弃夫而去的道理,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燕畟半步,甚至,不惜以断发来表明志向。我原也该同燕家人一起囚困在狱中,却不知为何被人带至衙内的小屋,一日三餐单独照应。
等待结果的时间过得煎熬,漫长。

我每日盯着窗棂外的天空,没有一个人可以来看我。
这场阴谋布得缜密周全,简直让燕畟百口莫辩。皇帝如今猜忌起来,恐怕连卫家都不能幸免。
连卫子玄也来不了。
我得不到外面的任何消息,心急火燎之下发起了高热,漫漫度日如年。
有时病得迷迷糊糊之中,总能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可待努力挣扎着张开眼睛,陌生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别说是一个人,这四面铜墙铁壁的屋子里,就连一丝风都没有吹过,
只留隐隐约约的熏香,提醒我这不是一场错觉!

生性淡泊,不问朝政的三王爷,亲自从南恒快马加鞭赶到都城。
他对皇帝直言此事蹊跷,疑点颇多,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
皇帝原本正值怒火滔天,可在三王爷极力劝阻之下,又念起燕家辅佐历代君王,劳苦功高,生生将满腹杀意打消了下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通敌罪名重大,等同造反无疑,在西北朝的律令当中,诛九族连坐之重。
燕家所有一干人等削去官职,削为平民,永不复用仕途,而燕畟则流放西南荒蛮之地,即刻启程,无特赦不得离开。

圣旨下来那日,燕老太爷拖着病重之躯,和燕畟他爹一起,在殿前伏地足足跪了好几个时辰,以感激皇帝陛下的不杀之恩。
也是从那日起,享誉西邶朝南南北北的燕家,轰然倒塌。
今后就像那些传奇般的名号,从此将湮没在说书人的笔下,日渐了无痕迹。
燕府昔日那座显赫辉煌的府邸,如同西邶朝里没落的氏族一般,门可罗雀,凄风扫落叶,连路人都特意绕上几条街,生怕经过此处就会沾了晦气。


其实,事到如今这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燕家原本就曾打算归隐山林,从此海阔天空,如此一来反倒是半分牵挂都没有了。皇帝的此番旨意,比起想象中赶尽杀绝的糟糕结局,已经是好了太多。

大约,三王爷最后的话触动了皇帝的心事。
当初他作为先皇唯一的子嗣继位,朝中不少老臣难免心存非议,说他出身乡野资质不明,恐难担大任,不如选先皇的胞弟继承皇位来得妥当些。当时,燕老太爷曾在朝上为他极力维护,并在宫中暗里安排人手,对年幼的他多加照拂。
皇帝想必心念于此,到底没忍心对燕家下去狠手。

燕畟此去西南穷山恶水之地,从天堂到地狱,这其中落差很长一段时间怕极是难熬。
可是,到底保住了性命!
我只觉满腹疑惑,到底是谁这么心狠手辣?一定要将燕家置于死地。
满朝文武当中有几个同燕家向来不和的人,不过也是些庙堂之上的官位之争。对方下手如此之狠毒,简直如同与燕家有血海深仇一般。

我再踏进燕府,眼前满目苍夷自然也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今遣送和辞退的人已经纷纷离去。
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园子里的花木,在寒风悲瑟中枯叶落尽,无限萧凉。
这个燕家的百年老宅,几经风雨沧桑,看尽世间起落和无尽繁华,终于也到了要离开的地步。

燕畟他爹决定举家一起迁移,陪燕畟到那西南边陲之地定居去。
如此一来,一大家族人互相照应,终究也是不寂寥。只是燕老太爷体弱多病,篆桐又待产在身,恐怕经不起如此跋山涉水,好在三王爷已安排人在途中接应,算是有所准备。

我静静走上前,轻轻唤了声:“舅舅……”
他神色平静,并没有想像中那般哀伤悲痛之色,云淡风轻地命人整理行装,不似远离,倒似平日里准备去出个门一般。
“姎儿……你一个人,日后怕是要辛苦了。”
我微微摇头,“如何谈得上辛苦,只是幕后黑手不曾揪出来,始终觉着心里不安。”

燕畟他爹深深地看着我,叹息:“这凡事要探个究竟的性子,竟同你的父亲一般……”
“您,见过我的父亲?”我迟疑。
“……自然见过,可惜,一个旷世奇才毁在情字之上。当年我总劝他不必执着,还是落得如斯下场。”他唏嘘。
“舅舅,您也不愿同我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孩子,虽然我对燕家许多做法不能苟同,可唯有这件事情却是极力赞同的。”他慈爱地摸摸我的头,“什么都不知道,确实对你比较好。”

我默默想起燕歆遇害前,燕老太爷那日昏昏沉沉中的那些惊人之语。
没有做声。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露出了端倪。
当日在房中的那名老妇曾经照顾过我的娘亲。她大概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才没有将此种情形给透露出去。

屋子里依旧是那股很浓的草药味道,燕老太爷的病情越发严重了。
那日上殿谢恩,以他这样的身子在那殿前的石板之上,也不知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方才听人说了,这几日老人家清醒的时辰是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喃喃自语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多半以为自己还是少年意气风发,念叨着要亲自给那匹马儿喂食。
其实,他的马早就死了。
在很多年前,被他自己亲自杀了,陪同心爱的发妻一起葬在墓里。
我内心不由一阵酸楚。

“太爷,我来看你了。”我拉起老人手。
他靠在床头,似乎在努力辨认我是谁一般:“采薇……是你么?”老人口齿不清地开了口。

果然是已经病得越发糊涂了。
我不想惊扰他,只得紧紧握住他的手,怔怔地看着燕老太爷满头白发。这样也好,他这般混混沌沌什么都不记得,总好过清醒时必须悲怆地面对一切物是人非。

“那件事情,莘庄,都跟你说了……对不对?”

我不由微微惊愕,没有出声,却下意识地跟着点了点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究竟是期待他能告诉我什么。所有的事情对我而言,都像是黑暗中默默张开的狰狞诡脸,不知道下一步何等惊心动魄。
我努力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你,还在怪我么?”
“你说得对,莘庄没有做错……当年错的那个,确实是我。”
燕老太爷支起身子,迷糊的两眼好似直直望着我,又似遥望向窗棂外无尽的苍穹。他的手抖颤得厉害,像是浑身剧痛一般。
“这些年来,我日日在后悔中度日,可是,孩子……当年就算不是我,也会是由别人下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
“孩子,我最不希望看到,就是连你,也恨我……”

回去的时候,我没有乘坐马车,只是跟他们说想独自走走。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丝丝凉凉,似乎可以抚慰此刻闷躁郁结的心头。
李颏默默跟在后面,用担忧的眼光看着我,偶尔回过头的时候,还能看见他正紧紧地拧着双眉,似乎在烦恼着什么似的。

他一直都是这样,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我恍恍惚惚地觉出,该是再给他找个大夫仔细看看了,一辈子总是这样不知道自己是谁,终归是不好。如果他有一天终于记起自己是谁,执意坚持要杀我,便也是无话可说的事情,大不了大家一齐秋后算账,拼个鱼死网破。
燕老太爷说了,一报还一报,迟早是要还的。
此种滋味,就在方才短短半个时辰里,我已品尝千遍。
“夫人,雨大了,我们回吧……”

卫子玄焦急等在府中,来回踱步,满脸忧色。
我走上前,靠着他温热的身子,仿佛如此才能找回一丝丝活气:“如今,我也是平民之身……你;可会嫌弃我?”卫子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什么糊涂话,我怎么会嫌弃你?姎儿是我娶过门的妻子,我们说好是要过一辈子的。”
他的眼中满满都是怜惜,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将我摔碎了一般。
其实,我没有那么脆弱。
只是突然便想起。
事到如今都还没有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那段住在洛晏城外的山谷里,是我这一辈子最最美好的日子。
如同洛晏城任何一个女子肤浅的热爱一般,只愿此生沉醉在他墨色的双眸中,哪怕从此飞蛾扑火,自焚其身。那么多个难过的夜晚,我总会拿出来想想,烫贴着自己渐渐冰冷的心,然后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可那个时候,并没有觉得多么不安。
不像现在,心中的空洞和惶恐越来越大。

我紧紧揽住他的腰,就像拦住世间洪流中最后一块浮木。
这种感觉,绝望而热烈。
“待送别了他们,我们,再一齐回洛晏城吧!”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第 66 章

燕家离开的那天。
庄严肃穆的都城,迎来了今年冬天第一场初雪。

寒风瑟瑟卷着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在空中旋舞出各种姿态,盘旋,飘摇,最后直直地快速坠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洁净如新,平静安宁。
那些繁华深处的旧梦踪影,徒然只留一声叹息,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