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完)





  
  信口上还沾着血,我笑了,这其实只是昨天的事,于我,却好像很遥远了。是啊,很遥远了,两重世界了。
  信已经被汗泅湿了,字迹都模糊了。我看的很费事,但很开心。萧靖江的信写的依然很长,讲了些他生活中的琐事,这或那的,我随着他的信微微笑着,这样安静友好的世界,我值了。我越发的想早点奔到湖州,可是,湖州在哪儿啊?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撒起腿往前跑了起来。天完全黑了,我已经在一个岔道口上,一往东,一往西,我犹豫了一下,往东。月亮上来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十分害怕,怕人,也怕有野兽,我可什么都没带,真碰上个什么东西,我也只好做它的口中食了。我忐忑的走着,忽闻一阵水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前面一架桥,看看桥下水流的不急,我便下来,在桥下寻了个没水的滩坐了,拿了饼和菜,依中午的样儿吃了,喝了水。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再往前,连个桥都找不到的话那就只能露宿道边了,我决定早些安歇,明天早起赶路。
  
  我脱下鞋,在君府呆的,很长时间没走长路了,脚已经打了泡,我把它漫在水里,冰凉的河水浸过我的脚,凉丝丝的,十分舒服。透过桥拱,我看到天上的月亮,那么清,那么亮,我深吸了一口气,真清新啊。我找了块平沙滩,解了腰上缠的布,一条一条的盖在身上,枕了块石头,躺着看月亮,想起萧靖江那瘦瘦的脸,心里甜甜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过些日子就可以见到他了。这么想了会儿,在淙淙的流水声中,我进入了梦乡,全然没想到,此时的琅声苑,已经是乱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我在鸟声中醒来,水依然丁当的流着,我洗了脸,深吸一口气,吃了块饼就上路了。我依然向东走,再逢岔道口便向南,因为我隐约记得,当初离开湖州的大体方向便是往北,反正我现在是在扬州界里,只要一直往南,终归是离湖州越来越近,我倒也不怕。
  
  我只走官道,官道虽然绕些,但相对路好,也太平些,小路虽近、僻静,但贼人多——我从君家逃出来就是为了活命,总不能为了躲君家,我再跳入另一个火坑。我仍然保持着带孝的模样,一则为了遮人耳目,也是为了防身,很少人会对身上有孝的人感兴趣,因为大多数人觉得不吉利。每当后面有马蹄声驶来,我便十分害怕,怕是官府来抓我的,结果证明我是虚惊一场,他们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的路走的很顺,除了风餐露宿忍渴挨饿外,我没有受到来自于人或其它什么东西的攻击。可能是因为走官道,路人倒并不稀少,走夜路的也有,有时我便跟他们走上一道,到晚便找个桥洞或乱石岗睡下,在经过几个小集市时,我买了针线,歇脚的时候便把床单条条再用线连连,慢慢的也不用再盖布条了。无论谁问我,我都和出扬州城是一样的回答,可能是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一路打听,宋代出去游走的人相对比较多,湖州作为产丝的地方,江南一带,多有听说。我离扬州越来越远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离湖州还有多远,多数人听我要去湖州,都十分的惊讶,有好心的便劝我坐车。我舍不得,因为我的钱并不多,君家每月给我二贯的工钱,我虽日常花费不多,但挨了两次打,药钱还是费了些去,现在有的只有几十贯铜钱,往后的日子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我日夜兼程的赶路,一边暗暗的数着日子。碰上集市,便再买些饼、青菜和调合做口粮,虽然我已经很难下咽了,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便宜、更省事、更耐饿的东西。正是秋天,田里可吃的东西很多,但我就是不敢动,因为我是逃出来的,万一因点吃食被逮着,无异于惹火烧身。
  
  这样风雨兼程的赶了二十多天,九月十六,我终于赶到太湖边上,太湖的南岸就是湖州,我终于望见湖州的边了。一打听,去湖州最快是坐船,两天即到,但要五贯钱的船钱,太贵了,我一路上的花费,已经使我只剩下十三贯钱了。我数了又数,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我更加加紧路程,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我困的再也走不动为止。
  
  终于,九月二十七,我望见了湖州城城门。
  



                  第二十三章 湖州



  既见城门,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脚底下全是血泡,一走便钻心的疼。我扑在湖州城门,无声的哭了。当日离开湖州,不成想,我居然是以这样的面目回到了湖州。现实的问题一下子上来了,我现在是一个逃亡的奴婢,萧靖江却是可能会考上科举的举子,他,真的会见我吗?我靠着墙,呆呆的坐了会儿,一直日暮西斜,城门要关了,才一步一步入城来。
  
  我虽和湖州亲,却和湖州并不熟。但是,我却记得萧靖江的家,也记得方广寺。去不去找他呢?去找他,又说什么呢?我犹豫着,还是决定先去方广寺看看。
  
  天色已暗,方广寺的山门已经关了,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晚风吹来,还真有些凉意,我裹了裹衣服,茫然的四处看看,叹了口气,离了那台阶,便在湖州漫无目的的乱走起来。
  
  许是晚了,街上的人很少,我东游西晃的,走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街,顺着走下去,远远望去,暮色中有一个庄严的门楼,门口一片灯光。走过去一见,居然是湖州府衙门,我吓的腿都软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不送死么?恰巧里面有人跨出来,正往这边看,我赶紧低下头,转过身,加快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儿,后面却慢慢的有脚步跟上来,逮我的么?我越发的怕了起来,却害脚疼走不动,后面的脚步更近了,就在我身后了,我的心突突跳着,心想,这下完了。正在忐忑间,背后有一个温和的、犹豫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司杏……,是你么?”
  
  我心里一怔,住了脚,慢慢的转过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靖江?!
  
  他见了我,也吃了一惊,不断的上上下下打量我,“真是你,你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君家败了么?”
  我才想起,头上还缠着孝巾。按宋律,下人是要为死去的主人带大孝,我无亲无故,既带孝巾,人又在这儿,萧靖江才会有此惊奇。我不知该不该和他说实话,他怎么从衙门里出来?还穿着白细布举子白遥В囱樱幌袷抢垂俑焓碌模撬亲鍪裁吹模?br />   
  萧靖江见我打量他,自己也看了看,笑了,“没见过我穿这么好的衣服是吧?”我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他接着说:“我爹托人给我在府里寻了个抄写的差事,就这几日的事,因信寄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原来如此,他现在岂不也是吃皇粮的人了?那我岂能告诉他我是逃出来的?可是不告诉他,骗他么?……
  
  我犹豫着,也没说话,他却一脸高兴的样子说:“刚到?怎么就这么巧?去我家了么?饿了吧?吃过夜饭了吗?”我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说:“走,我们先吃东西去。”说完,拉了我的袖子便走。
  
  我忐忑的任他拉着往前走,心念不住的转,不知到底该怎么和他说,会不会我一说出真相,他就把我送到官府了?想着,我停了下来,他本在前面兴冲冲的走着,见我停了,便转过头问:“你怎么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仍只站着看着他。他又问:“你怎么了?”
  
  一年多没见,他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的,个头长了些,但仍不很高,比我能高一个头吧。两只不大的眼睛,正等着我的回答。
  
  “我——”,到底说不说?骗他?吃过这一顿饭,今晚就逃走?对呀,他看似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难道君家没来人找过他么?官府也没发缉拿关文?还是——他在装?我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两只不大的眼睛还是在看着我,还是那么诚实。是了,我不该怀疑他,他曾救了我的命,怎么会害我,那我说不说呢?
  
  “你到底怎么了?”小眼睛上的眉毛有点皱了,疑惑的望着我。“我们先吃东西好不好?你看看你的样子,一定饿了,先吃东西要紧,有话慢慢说。”
  
  他又往前走了。罢了罢了,跟他走吧,提早告诉他,他心里还沉重,等吃完这顿也许是最后的晚餐再说吧。我便跟上,离着他有一步的距离,往前走着。
  
  “你要吃什么?”他偏过头问我,还是一脸的愉悦。
  
  吃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吃顿饭了,饼和青菜还在我背后的包里。“面条好么?”我一心虚,声音就尤其细。
  
  “好啊,”他高兴的声音扬了扬,“面条最快了,还有滋味,我要是累了,也爱吃面条。”拐角就是一家小面食店,里面亮着灯,他挑了帘子瞧了瞧,便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小店,店面不大,桌椅都很普通,收拾的倒还洁净,里面已经有些平民打扮的人坐下或等或吃,我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二迎了上来:“二位客官,这边坐,守着窗户,刚擦的桌子,干净。”我们坐下,萧靖江问有什么面,小二便流水一样的报了上来:“猪羊阉生面、丝鸡面、三鲜面、鱼桐皮面、笋泼肉面、大熬面、子料浇虾燥面、炒鳝面、卷鱼面、笋辣面、百花棋子面……”,湖州话我本就不大懂,小二报的又恁快,我听的头昏眼花,便让萧靖江看着给我来一份。他对店小二说了几句,小二便唱着菜谱下去了。
  
  就剩我俩了,我拘束的坐着,心里仍在盘算要不要和他说实话。他却一脸的笑意,时不时的打量着我,忽的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便起身往后去了。他干什么去?我有些紧张起来。一会儿,却见他从后面转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滴着水的蓝布手帕递给我说:“呶,擦擦手好吃饭,瞧你的脸,都快成花猫了。”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我不该怀疑他,难道这世界上,我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相信么?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很脏,别污了他的手帕,于是我问道:“哪里有水,我去洗洗。”他把手帕扔给我,一边说:“别去了别去了,厨房本就不是女孩儿去的地方,你就用吧。”我默默的擦着手,心里酸溜溜的,这个人,我怎么就没有资格光明正大的和他做朋友呢?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来了,宋代的快餐还真不是盖的,我的口水一下流了出来。有汤有菜有滋味的面,我有多少日子没吃了?萧靖江一说吃吧,我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萧靖江又转头和小二说了句什么,小二应着走了,我却已经吃了一碗了。
  
  “呶,”他把他那碗也推给我,我抬头看见他温和的目光,于是便不客气的拖过来又大嚼起来。萧靖江笑了,露出不怎么整齐的牙齿,真好看。
  
  两碗都让我吃进去了,我仍有点未尽兴,这时小二托着一小盘鸡爪、两个猪蹄过来了,“二位的泡椒凤爪和酱猪蹄,请慢用。”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萧靖江把猪蹄推过来,我对着他笑了笑,抓起一个就奋力的啃了起来。真香呀,君府虽有红烧肉吃,哪有这猪蹄香?萧靖江还只是看着我,依然不动筷子,我才想起来,这半天他还什么都没吃呢。“你也吃呀,”我把那个猪蹄推给他。“你吃吧,我回家有东西吃。”他又推了回来。“我吃好多了,你吃吧。”我又推了回去。“你先吃,吃完再说。”他又推了过来。“你不吃我也便不吃了。”我放下了猪蹄。他扑哧笑了,“看你那一嘴的油污,还装出一幅严肃的样儿。”我又不好意思了。不知怎么地,在任何人面前,我即便不是以凶对凶,也是装作顺从,只有在萧靖江面前,我时常不好意思,可又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你吃吧。”我把猪蹄推过去,“那不还有鸡爪么?我再吃几个那个,猪蹄吃多了腻。”我说的也是实话。
  “那倒也是。”他没有再推辞,拿了一个,又对我指了指盘中我撂下的那个,我一笑,也抓了那猪蹄,两人便相对的啃了起来。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顿饭,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过后,常常就是心酸。温暖,是啊,温暖,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让你在与之相对时,觉得温暖,觉得心安,觉得虽然平凡,却依然乐此不疲?
  
  我很快干掉了我的猪蹄,他的也啃了个差不多,一边啃一边对我朝着鸡爪呶着嘴,我又接着啃了起来。
  
  一顿饭吃毕,我绷紧了的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