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亭
那三纲五常比铁还结实的脑筋就是这么来的。想到那个年纪小小,就不得不拘束着自己的性子,不敢走错一步的孩子,青亭就觉得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涩。八岁的时候,八岁的时候她在干嘛呢?在外婆家的田里抓青蛙,在爷爷的膝头缠着听故事?而云濯,已经要担了“父亲”的责任,成了小小的一家之主了。皇家的规矩,又比普通人家严了多少倍!
丝丝缕缕的伤感涌上心头,青亭心想,他值得更好的女子。
只是为何,这个念头,让她难过莫名。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Adapter!第一个长评……激动(≧▽≦)/
一寸相思一寸灰
云濯来找青亭的时候,她正在和晏真讲人工呼吸的要领,逼着晏真和另一个小兵非得真人实习,一堆本来笑得前俯后仰的人,看到云濯,都敛了声气,纷纷遁走了。
青亭脸上虽带着笑,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敢正视他,或者说,怕他眸中那炙热,灼伤了自己。
“峋国的使者明日便会来到营中。”他看了她很久,然后道,“所以近日便要开拔回京了。”
青亭点点头,手里挽着一只草编的蚂蚱,索性不去瞧他。
“回京之后,便不能有这么自由了。”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靠着树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她。
青亭给他瞧得手脚不自在,就靠着他边上的树下坐了,思考了再三,道:“回去以后,一切就会走上正轨吧。你说的对,我是个没有什么规矩的人,所以,……自由的生活比较适合我。”
对于她的言下之意,他恍若未闻,笑了一笑,道:“我越是熟悉你,越是不能想象,若是你也像宫中那些娘娘一般,那般笑那般走路,哈哈,会是什么样子——”
青亭翻了翻白眼,感情是来埋汰她的。“韵莲好,挺适合你的!”脑中一热,就冲口而出。
他却带了兴味的神色,探究的看她,道:“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对味哪。”
青亭冷笑:“你耳鸣。”
“可是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不懂规矩、能与我并肩前行的姑娘了,怎么办?”他冷不丁的往她身边挪了挪,就势靠到了她的肩上。青亭吓得一跳,去推他,可是推不动。不由急得嚷嚷:“你这样,让你的兵们看到了成何体统?你就不怕他们笑话你?”
他闭上眼睛,微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一直希望可以这么恣意妄为的……可是我不能。每个人对我的期望都太高了。那么多人看着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一个字青亭没有听清楚,似乎是个“累”字。
“哎,说说你对我有期望吗?”他突然问她。青亭啊了一下,直觉就说:“有啊,平安——”
他笑了,头在她的肩上轻轻震动,“你看看,你就这么点要求,本将军现在就答应了便是。不想要我封王么?”
青亭老老实实的摇头,心里说你封王好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吧,嘴里说的却是:“封王容易被皇上忌惮吧,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富贵闲人比较好。也不对,你有兵权,富贵闲人也做不成……”
他好像又笑了,低低的道:“给我讲个故事。”
青亭不忍拂了他的意,道,“那我和你讲岳飞吧,从前和你提过,发明长斧战骑兵战法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要和他讲岳飞,自己那希望他平安二字,却是千真万确的。
讲着讲着,他似乎渐渐靠着她的肩头睡着了,传来了平和安稳的呼吸,青亭微微侧过头,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的打量他的眉眼。他的额头宽洁,鼻子很挺拔,睫毛有点卷,这也许是他刀刻般的面容上唯一柔软的特征,因为就算是睡梦中的唇线,也是刚毅笔直的……
青亭忍不住伸出手指来,轻轻触了触他的唇,难道这儿也是硬的么?他似乎不满有人扰他的清梦,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嘟了嘟嘴,又恢复了平静。青亭哑然失笑,觉得他这时的神情真像个孩子。悄悄的把手指抽出来,替他理了理盖过眼睛的鬓发,轻轻的道:“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未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你应了我要平安的,无论何时何地,可都要做到哦。”
待他醒过来时,夜色都已经降临了,青亭揉了揉酸痛的肩头,瞪了犹自睡眼惺忪的云濯一眼,扔下他先跑了回去,韵莲正站在门口翘首盼望呢,青亭觉得有点心亏,拐了个湾去了房后。
一弯又大又亮的月亮照着后院,将一切照得通透。这果然不是自己生长的时空,在梦中才见了月圆,转眼又是圆月了。青亭眯起眼睛看着月亮,心里开始问自己,你究竟在等什么?
“青亭在想什么?”有声音从树后传来。青亭吓了一跳,看着树后转出的人,笑了,温和的道:“想家。”
阿黎手上拿着个木板,似乎又在捣鼓一个秋千。他明亮的眼睛看着青亭,笑道:“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要在院子里挂两个秋千。”
青亭点点头,笑得带泪:“好,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十五,月圆。
青亭要求独自看护微生行简,文思过狐疑的看着她,道:“丫头你是不是又在转什么怪念头,前任大神官可是说过,除了万年灰,啥也救不了大神官啊!”
青亭笑着点了点头,娇嗔道:“知道啦,吃一堑长一智,我哪有那么笨嘛!”
文思过一脸鄙夷的样子,再三叮嘱不可轻举妄动,转身离开了。阿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忍不住跑过来拉了她的手,道:“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青亭捏了捏他的脸,道:“阿黎乖,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明天就要启程回京了,我有好多事情还没想好。”阿黎看了看气若游丝的微生行简,咬咬嘴唇,点了点头,默然出了门。翼倒是干脆,一声不出就出去了,不过在门外就站定,似乎就打算在那儿站一晚。难搞的是云濯,他压根不信她的说辞,在听到她又要单独和简呆一起后,他就沉着脸跑来搅局,站在房间中央不肯走。
青亭叹了口气,平静的看着他,道:“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云濯咬牙:“我自然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拖了一气尚存的身子要跟我一起去寻你。”
“明天就要回京了,我只是……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回去后,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青亭说得哽咽了。
“为什么看不到?你大可自由出入天宫!”云濯瞪她。
“你怎知他会愿意见我?”青亭在心里苦涩的反驳,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想了一想,柔声道:“我保证我不会做上回那么危险的举动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僵持了半天,他气结,却又拿闻言软语的她无可奈何,带了懊恼的神色,道:“我就在隔壁房间,有事你叫我。”青亭连忙乖巧的点头。
关上门,青亭的泪这才忍不住泉涌而下。
用力抓住他骨瘦如柴的手,眼里模糊得四处都是水花,只能拥着他哀哀的哭泣。
这怕是……最后一次这么抱他了。
脑海中一遍遍回想起了在天宫之中那简单的日子,想起他立在雪中间风华绝世的模样,一时心如刀绞。
妈妈送她回来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什么是万年灰。妈妈服下的,就是万年灰。
是亲手,断了她留在他们心中的根,从此将她放逐,逐出他们的记忆,逐出他们爱的家园。
简,当你醒来的时候,就会彻底忘记我了。
你会重新回到你的山巅,做你的神。没有任何缺点,亦没有任何的牵挂。
我这么、这么的舍不得你,我的血浸润了你的血管,你的血又何尝没有在我的骨骼之间奔腾?你在云端里伸出手,将我牵住。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是我一辈子,也不想忘记的记忆。
从未想过要独占你,因为我不敢,我是你脚底的尘,是你垂眸处,最卑微的一朵花。可是命运,连我仰视你的权利,也要收回去了。我因我的血,得了你的垂青,却也因为我的血,在你已经长在我心底的时候,生生的要剜去那一块。你曾经安在的地方,会成为一个缺口,永远留在冬天,再无春华的可能。
让我再握一晚你的手。更漏声残,人世间还有亿万年的光阴,而我与你,只得这一晚剩下。我寻了一千年来遇见你,终究,是为了,一场凄美绝恋。
今晚之后,你不会再记得我。
你不会再温柔看着我,对我浅笑。
你不会再立在风雪之中,听我安眠。
你不会心痛神伤,为我无眠。
最亲爱的,今夜之后,你与我,永诀。
泪水一滴一滴,无声的落在碗底。
咬破中指,她的生辰八字,已经写好。
一眼万年。一寸相思一寸灰。
万年灰。
月光,照在他苍白得透明的脸上,她闭了闭眼,最后一次,深深的、虔诚的吻他,然后,轻轻的将符水哺入了他的口中。
清冷的月光凝成了烟,一缕一缕,落入窗里。融在他泛起淡淡青光的身上。
天边,渐白。
作者有话要说:想念 已经不能相恋
再见 注定不能相见
永远 已经不再永远
诺言 注定不能兑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青亭觉得眼睛好涩,每眨一下,眼睑都像磨在沙石之上。
可是她不敢合眼,怕合上眼睛,他就会从她面前消失。
一个时辰过去了,月娘已经巡过窗口,那些凝结成烟的月光也越来越淡,终于悉数消失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呼吸从不安到平稳,到绵远悠长,不知是否是青亭的幻觉,她总觉得那透明得近玉色的脸上浮上了淡淡的血色,仿佛是精致的瓷娃娃突然有了生气,一下子涌上了一种令人不舍移开目光的吸引力。
这是她的简呵!她神一般的,曾经的简。
似乎听到了她轻轻的呼唤,伴着第一丝投进窗口的晨光,他的睫毛动了一动,看在青亭眼里,是无比的惊喜,又是无比的哀伤,仿佛自己手上捧着的一只最美的蝶,展开了最初的翅膀,意味着飞翔,亦意味着……别离。
士兵晨练的号角已经吹响,他的眼睑也动了一动,然后,在青亭紧张的屏息之中,他睁开了眼。
墨玉一般,泛着幽幽淡淡的光,这是那最深的海洋的颜色,流转着山顶最早一缕清风的淡然,及第一瓣初雪的冷。
他起先是睁开眼睛看着空中,带着一点思索,转过了眼眸。
青亭强忍住想要触摸他、牵他的手的渴望,一动不动的维持着跪坐在他身边的姿势,等着他看到她。
他的目光转了过来,看见了她,然后转了过去。
青亭觉得自己生命的力量,也随着那淡得不能再淡的目光,一并流走了。
他果然,忘记了。
她不过像屋子里的一盆花,或是窗下的一株寒竹;他就这样轻轻淡淡的移开了目光。
青亭觉得自己不应该哭,这是自己一开始就知道的结果。……也许,这种凌迟般的伤心,只是因为她心里存在的那一点点不愿死心的侥幸吧,一定是这样,一定是的。
“翼……”她想开口叫翼,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离她太远,可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如被沙地磨过一般,又涩又难听。门立即开了,翼立在门口,静静的看着她。青亭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尽管她一开口便发现自己是徒劳:“简……大神官醒了……你叫师父和、云将军过来。”
翼退开去了,青亭想站起来,可是差点跌倒,跪坐得太久,腿都麻木了,一动像针扎一般。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窗外的目光,淡淡的转了过来,玄色宽袍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将她带起;她踉跄一下,扶着床柱,立在了他的床头。
这个时候,房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远远的听到云濯激动的声音:“真的?青亭没事吧?”
她试着挤出一个最自然的微笑,轻轻的将床边的面纱履盖到他的脸上,他一定不乐意清醒着被这么多的人看着……又或者,是自己不乐意……
“再见,简。”房门被再次推开之前,她退开了一步,轻轻的说出了那三个字。再见,简。
人们惊喜的围着他们崇敬的大神官,云濯早就把名目都编排好了,大神官神游天府,如今历劫归来。
他坐在床边,淡淡的应对着,那床便也庄严起来。庄严得令青亭睁不开眼睛。
腿上的灼痛又开始了,她任性的往后一倒,一个犹自带着夜寒的怀抱接住了她。
“带我离开这儿,翼。”
她伏在翼的肩头,像曾经的那一次一样,再一次,逃离。
他们在薄雾中飞翔,回忆像稀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