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阿宙扶住他的笔,满脸严正:“军令状就不必了。只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内死守洛阳。若我等弃城布署,虽说是计策……不知会对御军有何影响?”
我望着张季鹰,冒险是我等的事情。但让天寰分担此险。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张季鹰放下笔:“皇后之计,乃一奇招。对手乃是萧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阳,难保五日。那时候,更是山穷水尽。”
我击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语中的。阿宙,皇上是要我们三十天后还守住洛阳。我们所作所为,与那个结果并不矛盾。敌强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制胜。除却这个我们所定的计策,我还有一策。若是成功,也许还能协助御军。”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你现在是要召见那个副将么?张先生,请暂到我的房中一叙。山东战场,我还有事想不通。”
我独自站在热风里,血流加快,某种热望,在我的身体里迅速的膨胀。
天寰说:他给我一道圣旨,若他不回来,我拿着它,他才放心。
冯副将狼狈而来,他见到我,才端立稳当:“公主,上次空城,臣说后会有期,没有想到是这样见面。”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面露惭色,我道:“委屈你了,本来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萧大将军的,没成想你成了瓮中之鳖。”
我给他松绑,对圆荷道:“快上热菜给将军押惊。”
冯副将道:“公主,我年资尚浅,只是副将。”
我故作惊讶:“是么?你怎么会不是将军呢?难道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大胖子倒是?男人们成天知道论资排辈,怪烦人的。”
他忍不住笑。我又道:“其实我们都是江南人,我并不想伤你……只是……”我停住声。
冯副将恳切道:“臣知公主夹缝求生的为难。臣少年时曾跟随过先帝。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这次回来,臣明白您不会抛夫弃子。南朝百姓念着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镜。公主若残忍决绝,倒是怕人了。不过,您若是用北朝皇后身份劝降臣,臣是宁死不从的。臣在江南为一蝼蚁,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禄开心。”
我擦了擦眼睛。本来是演戏,但被他一番话,说得眼眶湿润了。
我环顾四周,低声说:“先帝面前的旧人,几个不念着我呢?除了你,还有……”我嘎然而止,哑然失笑:“洛阳城人多口杂,我一时不便放了你。但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慧童从外头进来,我连忙命冯副将躲在帷幕后:“何事?”
“皇后,南边的人,有信来了。”他的声音颇有几分神秘。
“谁……?”我拖长声音:“知道了,你过后再来。”
我对冯副将道:“我让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几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宫妆丽人便将他引开。洛阳城内,还是有一些风尘女子留下的。在这样的时刻,无人再惦记他们烟花出身,而我却不得不利用这个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临走,对我含笑。冯副将虽然有几分迷惑,但似乎并不是对美色,而是对惠童的话更感兴趣。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庭院里蓦然想起一阵风铃声,我靠近榻,手里抱着一本老师谢渊的诗集,昏昏欲睡。圆荷跪在门口,鼾声不雅。那封来信被我放在袖子里,我翻了个身,似乎睡不踏实,又将信放到了金匣之中。我伸着懒腰,面朝墙壁而睡。
第二日,我满意醒来。昨夜的女郎带着残妆在我面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却没有燕好。
”他是南方人,但并不是好色之徒。
我将自己的玉佩赐给她:“多谢你,姐姐。帮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长安给谢如雅大人。”
她满心欢喜的离开,其实那信上并无重要的话,只是让如雅资助她重新生活。
圆荷拿着信,对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阳城内。皇后肯定他看过这信?他应该认得梅树生的笔迹吧?”
我摸了摸信纸:“他一定看过。至于这信,倒真是梅树生的笔迹。只不过是谢如雅留给我的信里,取了几封拼凑,又让专人誊录的。”
等到我们弃城之时,历经辛苦的冯副将就会出现在萧植面前。不论萧植怎么看待梅树生的信,他总会对那个年轻人起些怀疑。而只要他们有裂痕,那么更进一步,便不困难了。
何况……梅树生此人,也许真的有一个裂痕,寻找出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雾起来那夜,我们撤离了洛阳城。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赵显,七王各是一路。唯有七王带着百姓。而我所带,是三千人的精锐。我从未领兵,因此面上坦然,而内心忐忑。跑马时,总觉得剑囊里的剑一直在跳个不停,而手中的剑也跟着我微微的喘息。
雾,好像浓郁的调不开,躲在山岭中,只听猿声凄哀,而白茫茫的雾气吞噬一切,包括记忆。
身上被雾气所湿,惠童给我支起仅容一人的小帐篷。我刚松弛下来,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圣旨,一哆嗦。摸索着找到了,紧紧握着。
天寰到底写了什么?二十多天过去了,他有把握我能处理好一切?我发现自己正在揣摩“圣意”,不知不觉就笑起来。我没有揣摩圣意,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发了一个念头,不管如何,让我先看看他的字迹,在这个怯场的时刻,总是鼓励。
我缓缓展开了圣旨,一瞧,完全愣住了。竟然是这样?
我不信,抽出又一个火折子。弯腰,从头到脚再照了一遍。
火光里浮现出他弯弯的嘴角。掀开帐篷,外面的雾,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圣意,确实愚蠢。
因为连你的光华也没有想到:你留给我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圣旨。
第二十二章 权柄
毛毡搭成的小帐子里满是湿气。雨润的青苔在我脚下楚楚可怜。天昏地暗,只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雾,一片朦胧。仿佛这方寸间的帐篷,又是一条载着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轻笑了一声,吹灭了火折子。四周顿时漆黑。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黎明迟迟不来,远方却鼓声大作。洛阳城外的反攻开始了。
“皇后,这雨……您……”惠童话语未毕,我已经跃上马背。大雨从头颈里浇灌而下,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鼓声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面孔,对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惠童望着我,使劲儿点点头。
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卷起苍茫,仿佛要撕开大地的衣裳,刨开人们的心。战斗开始,我处于风暴的中间安静聆听。因为我是北朝皇后,身上的这袭战袍,才会绣有荆棘的花纹,寓意元氏在关外崛起的过往。毫无疑问,我若在这场战争里死去,那它会是最适合我的裹尸布。如果无数南朝的男儿在我们布下的陷阱里丧命,我的这身黑色,会是一种沉默的哀悼。我长大了,不再容易后悔,但我会慢慢地赎罪。
风声呼啸,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会不寒而栗。哪怕天寰这样被奉为战神的男人,也会动容。
我可以看见灰暗天空里金色的闪电,想必洛阳城里三更燃起的大火,会和它交相辉映。那些锦绣的屋宇、华丽的殿堂,都将在红色的祭礼中被奉献给上天。我听不见军人们仓皇的哭喊,惊悸的叫声。在城外等待他们的,将是赵显的埋伏。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着泥土间湍急的溪流。张季鹰在萧植的大本营后,会开始利用这天降的水,来催动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阵法,在五行中必须要水。那些驻守在大营内的南朝军人,将会遇到上万只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会被雨水浇灭,因为它们都是用油浇灌透的。筏子上土黄色的浓烟可以令人失明,产生幻觉。浓烟熄灭的时候,烟里的残毒能化入水流。
张老先生毕竟是北朝人。他虽然是一介隐士,但面对企图占领自己家乡的南人,不会有多余的怜悯。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乌云后面,一旦让给它机会,那就是万里晴空。阿宙大约正带着他那群年轻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杀。阿宙的伤口还未痊愈,那样的争斗,也许会让年轻的铠甲重新被鲜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风暴后,究竟会是如何呢?我想着战斗中的他,青鬓朱颜,豪气万丈。雨里的玉飞龙横冲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气风发。我不禁有一丝担忧,亲历了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能遏制阿宙呢?
我静候了数个时辰,身体近乎麻木,脸上毫无悲喜。我只不过要一个结果。
我心里忐忑,心跳跟着雨点的节奏。无论何种结果,我都在心中预演过了。但那个结果,关系了一切我所用心爱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胜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齿里,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纵声狂笑,蔑视这残酷争夺杀戮的人间。可是,我怕别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头,瞥见又一道闪电掠过天际。
“报皇后,张季鹰军如期进攻。南军本营为水火夹击,互相践踏致死无数。”
“报皇后,赵将军偷袭得手。洛阳城乱作一团,而萧植本人并不在城内,不知所终。”
“报皇后,五殿下为山下敌军主力牵制,战斗难解难分。”
消息一个个被送来了,左右皆焦急。萧植找不到,恰是危险所在。而阿宙遭遇南军主力,更是个坏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气。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时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会被萧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来的筹划,阿宙是要派兵来引我军去增援,以便擒获萧植的。
可是,兵不能来,大将又隐藏在雨幕里,前景混浊起来。我拍了拍手,对大声恳求出战的校尉道:“还不是时候。”看我还能笑出来,他们不禁吃惊。最慌张的时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于显出怯懦和愚蠢。他们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了。
雨点敲击在兵器上,叮咚作响。树冠上洒下一道道水帘,好像泪泉。当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妙。我环视四周,厮杀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这数千人马,正在被雨孤立开来。
我问一个校尉:“此山顶上有没有什么埋伏?”
“似乎……没有。”
“大胆!这种时候,还敢说‘似乎’二字搪塞?”我厉声呵斥。
马匹不安地移动。我对随从的人说:“不行,我们必须转移。既然萧植军与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们在林中的踪迹可能早就被发现了。你们八匹马团护我的马,现在就向西隐蔽。传令下去,无论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惊慌,都要跟着我的马。若万一失散,还是记着要向西山聚集。”
我们才向西行了不久,只听雷鸣巨响,从山顶上滚下不少石块,刚好就是我们原来隐蔽的地方。周围的校尉一边勒令保持队形,一边惊叹。
果然,我这种在危险的宫廷里养成的直觉,即使在最阴暗的冲突环境里,依然还是管用。
我勒紧马缰,从惨呼声可以判断出来,我的后军还是遭到了损失。萧植想要什么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对他意义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惊鸿”年老却清明的脸庞,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历练出来的狡诈。他把我引开,是为了图谋阿宙吗?
我蓦然停下。雨势狂猛,纵然是亲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认了吧?我回忆起父皇当年指挥的一场战争……他略施计策,使敌军在一片迷雾里自相残杀。事后,父皇略带痛苦地平静叙述:俘虏中一个误杀自己儿子的老人冲出队列,拔出儿子尸体上的箭头,穿过自己的喉咙。
马嘶阵阵,我们进入了森林里的一片谷地。不知何处鹤唳,紧接着左军骚动起来。我马上意识到我们遇到了另一支军队。难道我进入了萧植的圈套?马匹纷纷从我身边跑过,向迎战的人们发出惊慌的求救声,而大军继续无情地向前推移。
萧植可以探到我在林里,但他怎么能知道我反常地选择往西面呢?不,也许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边的军队呢?我们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意外。我在迷乱里摁住了马鞍,大喝道:“莫乱,全军备战。皇后之军,绝不丢下一个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风雨里格外鲜明,他喊道:“皇后圣明。我等只愿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虽是好男儿的豪言壮语,但此刻尚不是说死的时候。
我对一个校尉吩咐:“去,让左军探明到底是谁在进攻我们。抓来几个人问个详细,马上回报于我。”
左军不仅遭到弓箭的偷袭,侧耳辨别,似有短兵相接。众人被百年难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没有上方之令,谁也不能收兵。这就是战争的不近人情,但战争的魅力就蕴涵在残酷里。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亲自拖着个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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