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亲自拖着个人回来,哭笑不得地吼道:“杀红了眼了……狗崽儿们!皇后,适才俺们抓了一个受伤的人,却原来林子那边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马,也就是俺们自己人。俺急着让兄弟们停下喊话,但那边死活不信。这边的兄弟因为那边乱放箭,不时有人冲杀而来,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脚道:“都怪雨大,怎么也不互亮番号?”他挽住那个伤兵,催问道,“哥哥,怎么一回事?我们是皇后的人马啊。”
那伤兵欲哭无泪,只声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处都是人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刚遇到用皇后番号的军队,谁晓得才一松气,他们就是死命打,我们苦战才击溃了。你们如今说你们是皇后的人马,咱家兄弟哪里还敢上当?”
他话语含混,我却已然明白了。原来和我预感得差不多,南军正是利用这场暴雨,设下这个混淆敌我的计策。怎么办呢?大雨之中,千军万马,阿宙瞧不见我,传令兵也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王驾。该死的雨,是要困死我们。我什么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后才知道误伤我军,他会何等自责?
我突然念起曾经在马背上贴着少年温热的身体,穿越过锦官城外层层嗜血的恶魔。那时,月亮下还有位天神伫立。当我们长大,天神鞭长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兽。
我偏不接受这种残酷,我不要老天爷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掐了几下手腕,灵机一动,身上除了剑,还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给上官先生,但最终他又还给了我。这野王笛不仅是南朝的宝物,还是已辞世的父皇留给我的勇气。
我赶着马到一棵松树旁。近臣们瞪着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来。此等闲情逸致,在这种场合,可能被他们误认为一种疯狂之兆。只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锐:“安静!”
我尽量从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为雨水打湿,发出一声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调。我用手指抚触着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触摸失去的岁月。
无论是在多么混乱的人间,阿宙一定能听清的,因为我是用心在吹奏。
这个曲调,我肯定他记得。山风吹来,清凉无比,高亢笛声,似乎能冲破云霄。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吹起骊歌。没有悲伤,只为了希望。
随着调子的转和,黑压压的森林里起了一层雾气,旋动着天国的光亮,驱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静谧。而后,混乱的左军渐渐平静。我大胆驱马到防线的后面。雨雾变得稀薄,那方有军人挥动旗帜。不久,一个传令卒模样的青年跃马而来,“敢问是皇后吗?”
护卫们迟疑着,不让他靠得太近。但我认出来了,这是阿宙的亲信。我答应了一声。他惊喜回头,对林子那边喊:“谢天谢地。殿下,殿下,皇后在此。”
一匹皮毛散发着银色光泽的马,在我们的防线前出现。马上的人,铠甲带着淡淡的金色。他手里的剑,散发着幽蓝的光芒。雨水冲刷掉屠杀的痕迹,谪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后,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对我点了点头。他的眸子灼灼,里面储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声道:“皇后。”
众人见到我和他的马匹近在咫尺,齐声欢呼万岁。我对阿宙道:“方才好险。”
他笑了,“多亏有野王笛。你……还记得那首歌。骊歌可不是和我告别,该是送敌军回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将敌人打退了?”
“我虽然遇到萧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里练兵,因此以逸待劳,能以少胜多。坚持到你们来时,敌方转进为退,攻势大大削弱。老狐狸萧植却没有找到……恐怕,他会在洛阳城中。”
洛阳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萧植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城里?我尚未开口,阿宙接下去说:“这雨来势汹汹,却没后劲,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收住。张先生势如破竹,赵显陷入激战。我倒是想要趁乱而出奇兵,杀回洛阳城内。如果寻不到萧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赵显。”
我盘算片刻,这也不失为上策。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顶落石……萧植神出鬼没,会不会也在此山之内,只是我们没能发觉?转念思量,我又觉可笑。他是统帅,怎么会离开大军,亲自来山林游击呢?况且若有他在,我与阿宙哪能那么顺利见面?我弯腰摸了摸玉飞龙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着我。我从马背囊里掏出一把麦子,喂给它吃。虽然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但玉飞龙潮热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让我心里一动。
“伤口要不要紧?”我低声问阿宙。他摇头,“皮肉伤不足挂齿。这仗定了,再管它不迟。”他拍了拍马头,坚定地说,“我们走吧。”
快马急驰,洛阳城在望。城垣残破,焦烟阵阵,尸横遍地,没有看到几个活人。冲天的大火,早被雨熄灭了。我不禁有几分惊讶,洛阳怎如此平静呢?萧植依然留在城内?
大概赵显在远处的旷野正与南军打得难舍难分。一路走来,极目远眺处狼烟滚滚,喊杀声震天。张老先生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驻守在此的萧植,大概要苦战几番了。
阿宙扬头问我:“小虾是不是觉得那城异样?老狐狸面对大火骚乱,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声道:“皇后,五殿下,看,洛阳城上的军旗!”
我们齐齐仰视,洛阳城缺角的城门上,赫然升起了元氏军旗。一道迷离的阳光划破雨云,恰好射在旗杆上。那面军旗飘扬开来,绣金的龙纹浮光闪闪。是他……他回来了?
我和阿宙对视了一眼。我欣喜得颤抖。他严肃地注视城头,低声提醒:“小心有诈。”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阳。犹豫中,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在城楼上对我们挥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芜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态,雅淡宛若在瑶池漫步,而风流自在,又让人念叨起这遭受毁灭的洛阳曾有过的宁馨春光。
我跑马,唤他:“上官先生?”心里有点儿失望。原来……只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兴起来,能见到上官先生的脸,我们对战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赶马并进,“先生,你在此等候我们多久了?”
上官先生摇头,手指微扬。我和阿宙笑起来。怪我们太性急,本该入城才问他的。
我下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说:“洛阳起火之前,我就率援军赶到,隐在郊外。天文推测,大约在今日会有暴雨。所以我与皇上算准你们会在今天放手一搏。萧植军在洛阳内外乱成散沙,我及时出击,肃清城内,又让赵显他们分而围歼敌军。萧植虽然神勇,但手下的人远远不如他。南人千里跋涉,久战而疲,到攻下洛阳城时就终于完全松懈,所以会兵败如山。何况雨天作战,南军无天时地利。现在洛阳除了我,也就剩下百来个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边一堆堆边角被烧得黑焦的书籍,叹息一声。他闭了闭眼睛,“洛阳古城,名胜极多,藏经书卷为北方之冠。我们能腾出手来抢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伤口一定疼得厉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尽量露出平和的神气,问:“先生可遇到萧植?”
上官先生摇头,“你们从山中来?可曾碰到埋伏?”
我点头。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萧植此时大约正退守山内……南方多丘陵,他最惯于在山丘地势上指挥。”
阿宙皱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并不为萧大将军介怀,笑容清丽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责,不可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萧植那座山,不是一两个月就行的……”他话不说完,捧过阿宙的剑,“五王,你能死而复生太好了。鬼门关里游戏了一遭,大王风采迥异。”
阿宙勉强一笑,“你带着人马来,大哥怎么办呢?他在邺城孤军奋战,对付那梅树生?”
我盯紧着上官先生的脸。他回头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个人支撑。不过皇后不要太担忧。梅树生虽然能战,但毕竟少了实战历练。而皇上十多年来,便在沙场里滚打腾空。南军在邺城与我们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数十次交手。他们是强弩之末。但……皇上让我来,却是用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我咳嗽一声,心跳剧烈,不可抑制,心里念道:又要冒险?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转,道:“他用自己做鱼饵,反让梅树生的军队围住邺城。他说,尔等了结洛阳,回去援救,还来得及。他会守住,慢慢将梅树生的给养、耐心耗尽。”
我眼里涌起了泪。天寰实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给我的圣旨……哪里是让他放心,恰恰是让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后,用双手打了一个喝药的手势,歪头做疑惑状。
上官先生咳嗽几声,走到我的身边来,只吐了几个字:“无大碍。”
我对他笑,只觉他身上也是草药味多过烟火味。阿宙脸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来。”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伤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诊视。
云收雨歇,喊杀声归于沉寂。洛阳城在两日之内重回我手。当银月悬上了天空,数路人马歌唱着小捷而还。这场豪赌,是我们胜利了。
萧植不是等闲之辈,他集中残军,且战且退。阿宙和赵显双军夹击,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张先生的嘱咐,往往见好就收,并无穷追之意。
第三十日终于到了。天寰不可能回来,但下一步何去何从,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里,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开艳红。上官先生与我心照不宣,都提议在晚间聚众商谈。而就在此日,杜昭维居然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来了大量的粮草、药和布匹。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好像活观世音的使者,不仅缓解了军人们的窘迫,还让重新回到城内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这些,他还捎给我一件太一的小衫。这是谢夫人托他带来的。我仔细嗅着儿子的乳味气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宝贝。他瘦了吗?他还常咯咯笑吗?
虽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们会重逢。虽然孩子总要离开父母,但在太一长成能顶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给他完整的童年,来填补我自己的遗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爱。
轻风穿过布帘,我在寺院歇脚。我换上了紫色袍服,近一个月来,还是首次悉心梳洗。圆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阳解围,她喜上眉梢,偷偷问:“是皇上要回来了?”
我一笑。镜中少妇虽比往日瘦,唇色却如蔷薇,比往常丰润了。我走出帘幕,他们都在等我。
阿宙谦虚,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朴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里,却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后,神情谨畏。赵显、上官先生、杜昭维并肩促膝,侃侃而谈。青年精英们虽然有点儿胜利的喜悦,但不敢放肆地喜形于色。因为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尚在围困中。
我点头,“如今皇上不在,萧植方撤出河南境内。后面怎么办,众人总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扫了阿宙几眼。杜昭维木然沉静。赵显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让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东的消息,一旦沈谧进展顺利,我就要带军南下,追着萧家军,直捣长江北岸。”阿宙抱肩说,他的凤眼一眯,“沈谧利用这几天的大水,必有作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谧在山东,是转守为攻了吗?当务之急是与皇上会合,保证圣驾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与我的主张并不冲突。但沈谧是我部下,归我指挥,别人不该异议。”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讽刺的笑意,不说话了。
赵显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沈谧的人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们摸爬滚打,自然只跟五爹爹报告,皇上、皇后和军师也不许过问。”
阿宙鼻孔出气,只轻轻一笑,好像赵显是草莽里蹦跶出的一只蝈蝈。
这时,杜昭维忽然插嘴:“我来长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万岁出征在外,遣我等护送皇长子离开洛阳时,曾给过尚书省一道诏书。那里面还附有一旨意,写明他曾留有御笔圣旨给皇后。若万一他有不测,或者战事莫测未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众官都需要等那道圣旨。”
啊!天寰还在尚书省放下了话,维护我手里圣旨的权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转,接上杜昭维话头:“不错,我这次来洛阳前,皇上亲口对我说,他在杏树林中解救皇后脱离险境时,在众护卫面前亲手给皇后一道御笔圣旨。现在……”他站起来,对我郑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让我们知道御笔圣旨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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