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数日之后,天寰和我一起召见了阿宙三兄弟。他指着水边的丛竹对他们说:“世间兄弟,离心离德者极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怀二意者,该引以为戒。”
当他兄弟的人只能点头。六王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可我不能动他。打草惊蛇,也是坏了当前的大计。七王经历了这几年,似乎甘于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调好热羹,分给他们。七王立起来接。我低声问:“王妃要生了?”
他轻声回道:“多谢皇后,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对,他只是狡猾地一笑。我心说:你笑吧,现在你可以笑个够。我还给他一个笑容。他倒有点儿心虚了。
我对阿宙说:“我调羹的时候就想,皇上是羹汤,你是盐梅,二者不可缺一。还是那句古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记住了。”阿宙扬起脸,他的凤眼深处似在诉说着什么。仔细看了,我知道他想说:相信我。
他有抱负,有为难。他没推辞皇太弟的位子,但他显得毫无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无数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了。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亲杨夫人。奇怪的是,杨夫人自从中毒恢复之后,就保持沉默。她请求让她住在深宫内。对于统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掖庭,乃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天寰也不例外。
宫娥们告诉我,从华山遇险以后,杨夫人就不再涂脂抹粉,也几乎不说话。她有时候会抱着一件婴儿的衣服对墙角窃窃私语。有时候,她会反复触摸一个保存多年的旧砚台。当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时候,她总是背对着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当一个女人的美貌被时间撕破,当一个女人的亲情被现实剥夺,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最宠老六,她曾经宠冠后宫,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爱的替代品,权力的一环。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可能的将来。
但在将来到来之前,她可能会死去。我虽然可怜她,但我的夫君不会忘记她的威胁。
天寰给了阿宙地位,暗示着要阿宙放弃一些。但他整合军队的时候,还是要求让沈谧回到身边,联络第一路军的长孙将军。天寰同意了。这是因为返回的上官先生已经衡量了沈谧这个人。
谢如雅没有从南朝回来,萧植以“助纣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谢氏田庄,说是“闭门思过”。萧植还令士卒日夜看守谢家大宅。这种专横的做法,得罪了谢氏这最后一支能左右江南的锦绣大族。士族们的反抗,不是刀剑,不是辱骂,而是嘲笑。
谢如雅在家说“成也萧植,败也萧植”,此话被他的族人们传播到四面八方。当初送他去北国陪嫁的是大将军,现在不许他回北国,反而指责他叛国的也是萧大将军。萧植这次错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丢脸。而不能遣返一个北朝派来的吊唁者,更让人们怀疑他的信心。谢如雅的被扣,就等于萧植和我的决裂。
这件事,被北朝扩大了影响,写入了征讨的檄文。北朝的征讨,多了一个挑衅的借口。
“成也萧植,败也萧植”在大江南北被编成童谣,还有人把它当做箴言。
情深不觉秋光换。鸟去鸟来,冰雪堆砌百二山河。八百里秦川,不做哀怨声,却起擂天鼓。
冬至,皇帝在未央宫昭告南北朝两件事:立太尉元君宙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大举伐南。太庙钟磬齐鸣的时候,我站在高台之上,我始终是个望乡人。梦里江南,离我越来越远了。雪花飘到我的脸上,我浑然不觉,目送大军涌出长安城。
等我回到太极宫,天寰正在烛光下,抱着太一调弄一张新琴。太一身量极短,跟着父亲握弦促柱,憨态可掬。他见了我,快意道:“家家,这是父皇送我的礼物。”
天寰认真地凝视他,道:“这不是我一个人送给你的。是上官先生从武当山选来的一段木料,他亲手做了送给你的。我说给你听过,这筝弦是上次给你试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开来的。太一,那把弓属于你,但是它的弦,你可以换个方式来拉。”
他用弓弦变作了琴弦?这种事,只有天寰才能想到。
我靠在天寰身边,对太一道:“多好的礼物。上官先生对你的用心,将来一定不能忘记。孔子曾说‘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写好字,都只是一种工艺,并不能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太一听了高兴起来。他弹的曲调简单。我看着孩子的模样,愁云顿消,重新恢复了生气。
天寰问太一:“你想不想听你家家唱歌?我来弹,请皇后来唱,元太一来听,好不好?”
太一瞅着父亲的优美笑容,歪头瞧我,见我微笑,就求道:“家家?”
我唱过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我只在心里面念,从未唱过。当初我念它的时候,南北分裂,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现在呢,南北可能会聚首,我也可能再见母亲。此刻,歌里的词语不再是少女对英雄的追慕,不再是可笑的梦想,而是在我手中即将实现的生活。
我还没开口,天寰就弹奏了几个琴音。他弹得与上官先生不同,好像沧海笑声,雄壮豪迈。他似乎知道我要唱的歌曲。我站起来,对着窗外的大雪,唱起那首把我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首歌,是战争的序幕。
在北朝的我,不可能目睹这次战争的一切。但在洛阳的天寰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们日日夜夜得到前线的消息。天寰所绘的地图中的郡县,在这个战场中大半摇动起来。
这个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冬天。百万雄师,天下群雄,从巫峡到沧海,全线战争。
这一仗,摧枯拉朽,龙虎死斗。这一仗,星入太白,血洒南疆。
三千里地,烟尘滚滚,茫茫平原,铁骑蹂之。
元君宙这位青年元帅,像传说里的图景。霜角辕门,他沙场点兵;徐州城下,他挟剑惊风;长江北岸,他壮志凌云。但我们很清楚,哪些是传说背后的人们。没有上官先生运筹帷幄,没有沈谧联络三军,没有赵显的战必胜、攻必取,没有杜昭维的抚恤安民,元君宙,不可能成为狼烟里面最亮的星。
而最关键的是,天寰任用了他。这一次,他给了阿宙充分的信任。
皇帝终于甘于在幕后。新一代青年人的时代,就应运而生了。新人常常未必胜过旧人,但老人肯把河床让给他们去走。对天寰,倒不能说是“急流勇退”,而是一种长久的打算。
每一天,我想当日风云,想故国百姓,想白草黄花,想吴越壁垒,辗转反侧。
我出生以来,有过许多战争。
我陪着天寰,亲历很多战争。
但这一次,我们都离战争很远。天寰从未如此平静,而我从未如此坚定。
每次战争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也有见风使舵的小人。每个战场都有尔虞我诈的欺骗,也有勇往直前的牺牲。北强南弱,就是没有胜利的希望,许多南朝人依然在坚持。不是为了输赢,而是为了尊严,这是最高贵的战士。然而,在乱世,高贵又能值什么呢?
那些惨烈黑暗的故事,那些恐怖脆裂的战绩,我永远不愿重复,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让它们重演。忘记才意味着背叛,我不会忘。
兴亡,乃千古事。但染缸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可想而知。
如此,一旦我们开始,必须以百年的和平来赎罪。和平,要比战争更难。
春风试手梅蕊,洛阳积雪半融的时候,九江的王绍之子王菡再次投降。因为他与元帅府的沈谧有杀父之仇,他表示放弃兵权后便是平民,永远不愿和沈谧同列。他也只向右路军长孙老将军投降。长孙老将军接受了他,善加安抚,不犯秋毫。因此许多城市的郡守纷纷望风而降。
北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早就在长江对岸陈兵。阿宙神出鬼没,多次骚扰敌军,夜以继日,南军疲乏无比。三月初,北军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战船深夜渡江。经过三天,全员攻破长江天险。
元帅府第二、三路军合围建康。阿宙从京口出发,赵显从苏州出发,两手合拢于金陵城下。
阿宙严令北军不得扰民,凡投诚之人,可封田,赏金银。凡扰民奸淫偷盗者,立刻斩首。
春天伊始,建康成为南朝的最后象征。唯有大将军萧植自率不到十万人马顽抗。北军不令攻击,只欲围困。阿宙似乎在玩一个猫与鼠的游戏。非要等老鼠快饿死,才咬断它的脖子。
长安城由白将军和崔大人防守。天寰经过长久的考虑,决定将在洛阳的太一再次送回长安。他自己和我率御林军精锐五万,取道山东南下。他还将长安的六王、七王都以侍从的身份带上旅途。这两位弟弟与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黯淡可怜。我知道,表面上他们是毫无实权的亲王,实际上他们的周围还有许多双眼睛,时刻盯紧他们的行动,对皇帝报告。
七王在家闲散惯了,与子女享尽天伦之乐。王菡的重归,让他的腰板挺直了一些。他颇淡泊于自己的闲。六王却有几分不满。他不敢有所表露,只是常常责打婢女侍儿,用来泄愤。
我也知道返回家乡的日子快到了。这回,我真是“近乡情怯”了。
在那里,究竟有什么等待着我们呢?
第四章 还乡
春光余波尽,四月天拉下帷幕,桃花乱落红如雨。
出发的时候,我和天寰一起带儿子到洛阳城的废墟去。太一生长在深宫中,满目所见尽是繁华。虽然他还不到可以去亲历血雨腥风的年龄,可让他见见战争留下的疮痍,总有好处。
洛阳城在上次大战中大半夷为平地。现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阵痛里孕育出来的。至今,都有好多断壁颓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而立。历史便是这般讽刺,毁灭和创造,都是它的职分。废墟上的片点绿色,是繁华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头,发现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这里。”他的眸子清圆,目光天真,像是叶上初阳。
我用手呵护起这株绿芽,“只是野草。但为了纪念这一年,你把它带回长安宫中栽种吧。”
太一点头,问天寰:“爹爹,为何不带孩儿去江南?”
天寰注视他,“因为你重要。长安是首都,必须有一个元家的男子守着。你是最年轻的,你的来日比我们都要长。”
太一听了小嘴一撇,好像不开心,“爹爹万岁。”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骄傲的头颅,眼中如旭日般璀璨,“是,爹爹是万岁。但一万年总也有头。到那时沧海桑田,太一还是要当家的。”
儿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还不太明白什么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现在正是大分裂时代的尾声。我们都是华丽时代里的过客。六朝风流,南朝风雅,终于要汇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旧行军迅速,数日便到山东境内。这是我第一次到齐鲁之地。这片土地曾属于我父皇统治下的锦绣江南,现在彻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时候想,自己大约真是家族里的叛徒。我为了这个俊美而残酷的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家乡。不仅如此,自从我婚后,就一直帮助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夺取本该属于我自己的疆土。
不过我并不后悔。所谓的礼仪在我的准则面前,是一文不值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天寰流着同样的血液。与其哀怨流逝的辉煌,不如盘算将来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会让君王一视同仁地对待南朝人民,保护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残喘,我听任元氏破旧立新。我的让步,仅限于此。
山东不是这次战争的战场。因为北朝几年的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在春末可见大地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宫设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马车,便精神奕奕地对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哑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带来的风尘,“你说孔子吗?”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可称为老老先生呢?从古到今,那么多的帝王,好多虽然活着的时候生杀予夺,但死后便被人遗忘。只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无不知晓崇敬。所以在他坟墓之前,我就不摆皇帝的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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