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数百年的纷争,归于沉寂。尘埃落定,南朝推枰认输。
建康城从此不再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而只是一个州郡的首府。建康人安静地、默默地忍受着新的一切。前几天还杀气腾腾带着武器的人,在这几天就又携家带口地逛街闲适了。被砸破了墙壁的酒肆,搭着一块蓝布,撑着半边草棚,便开始接待客人。药店、染坊、布店又开始勉强地做起生意来。这种惊人的乐观,何尝不是一种人民的毅力?
天寰下令,无论如何,首先保证建康的粮食供应。城外的北军在清点俘虏,还有一部分北军驻扎在城内。但是天寰本人一直留在城外的总大营内。到城内来的北军开始清查每一条街坊。南宫内各色人等全被成群结队地赶出禁城,经过甄别后放还民间,或为北朝征用。
南朝懵懂无知的小皇帝,被白发苍苍的挂名太师顾尚之抱着,送到北军大营。虽然天寰说他不稀罕那枚玉玺,但南朝的臣子们还是写好了让位称臣的诏书,带着国家的宝物,跪献给北帝。
不,他不再是北帝,他现在是天下的主人了。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放眼天边所有的土地都属于他,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向他称臣。于我,并没有太多的快乐和兴奋。
我告诉他我心里并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欢欣雀跃。看着那些南朝大臣们在典礼官诵读诏书时,滴到泥土里的眼泪,看着在建康狭窄而清洁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马粪,我又能如何?因为我的存在,皇帝对大家都相当宽容,并且赦免了许多人。他们没有受到公开的嘲笑,恶毒的侮辱,也没有遭受国破家亡后,史书上触目惊心的针对亡国君臣可笑的难堪。
天寰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厌倦烦琐的男人。他在宫廷的阴谋里养成的苛刻敏锐,和他在军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朴素,并不矛盾。对天寰来说,放下武器,俯首称臣,足够了。可是那些亡国的人脸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们对我恭敬,但是和我并无共鸣。我在大部分的人眼里成为一个异类,一种象征。
有人觉得我可怜,有人觉得我幸运——我可怜是因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运是因为我是新朝皇后。
我发现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为结合了两种身份的我,让他们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阿宙给我送来了萧植心爱的坐骑。这匹瘦马瘦骨嶙峋。我安抚着它,触手全是旧伤痕。谁识得它是曾经属于南国大将军的神骑?它只肯驮着我一个人,对着已长出衰草的宫城长嘶。
一开始,北军没有找到萧植,虽然在占领全城后,他已可以被写进故纸堆里去。但他的下落还是被人关心的,只不过因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画上一个休止的符号。
一个南朝宫女说,她亲眼看见在弥漫的烟雾里,大将军将他的画戟抛进了荷塘。大将军默默地关上了昭阳殿的大门。但是带领军人率先进入南宫的赵显,无论如何也没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阳殿里找到他的尸体。荷塘的水极深,所以那把陪着萧植戎马半生的宝物,只能在水底长眠了。而流水,会洗去上面的血迹。
我陡然想起宝库的秘密。于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黄金钥匙,让他去看个究竟。
老朱虽然是南宫旧人,可他是头次进入昭阳秘库。
老朱回来,带给我和皇帝宛如戏剧的结局。昔日的惊鸿少年,后来的萧植,死在角落里。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尸体开始腐烂。地上血迹斑斑,干涸成黑色。
不远处,一个镶着镜子的梳妆匣被打开。镜子反射着门外的光线,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给了他曾经的仇人绝对的尊重,他清洗了宝库里的血迹。
而后,他用昭阳殿的凤绮把萧植的尸体包裹好,送到北军的大营。
天寰听到这里,说:“做得对。朕会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他把两把黄金钥匙放到我的手心,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彩笺。
“皇后,这是在梳妆匣子里找到的。”他说完,安静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着我一起看彩笺上的字体。那字体飘若矫龙,笔笔藏锋。
这是许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写的。因为只有她在世时,宫廷才造这种掺了金箔和玛瑙粉的奢华信笺,只归她本人使用。虽然她是太后,但她自称“朕”。
“惊鸿,朕的陵墓内有一个空穴,那是朕留给你的。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来。”
这句话是何时写的?梳妆匣是何时被打开的?惊鸿临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和她都归于黄泉,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着魔似的望着那张彩笺,他天神般的面容似被火焰点着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个早在历史长河里远去的绝美女人迷住了。
我将那张彩笺丢入火中,不得不说:“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彻底看透了男人的心。情,只是算计的一环。
天寰望着那团火吞噬了信笺,许久才回神过来,他感叹道:“章德皇后这样的女人,是最可怕的。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会爱上她。过几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阳殿,看看那片荷塘。”
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遐想,阿宙的声音响起来:“皇上,臣弟能进来吗?”
第六章:红莲
天寰应了一声,阿宙挑帘入内,凤眼含春,“皇上,后日要在南朝清凉殿举行午宴。臣弟已开始准备了,请问当今圣驾欲安何处?”
天寰出了一会儿神,“朕久闻朝阳殿之名,听说朝阳殿前的荷花开放了……”
“皇上要宿在昭阳?那随从人等……”
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们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宫内了。清凉殿的宴席散尽,好多人大约会喝醉,还为难他们到城外来吗?”
阿宙欲言又止。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宫,害的我听了大半天的鹁鸪声。自从我七岁后,昭阳殿的主人陆太后,吴夫人,云夫人全都死于非命,新添上萧植的尸体,岂不是比凤凰台行宫更不祥?
我呼吸的细微变化,到让阿宙瞧见了。阿宙才要进言,天寰淡淡一笑,摆摆都对我们道:“百无禁忌。朕会怕了你一所王气尽收的南宫?可知如果我们一直滞留城外,不敢迁居入内,便显出我们的怯弱?”他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背后,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后到晚膳时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帐子,百年就捧着金盆进内侍候。阿宙问我:“有满意去拜祭父亲的皇陵?”
我摇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去。”皇陵在城西前面,来去要好几个时辰。
阿宙细长的双目一扬,挠挠头说:“我去过了。围成的时候无聊,我去那里踏青。”
最近看惯他气势烜赫,此刻他挑起话头的窘迫之情,我倒觉得新鲜。
“你去过了?想不到皇太弟还有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别那么叫我,我听了浑身难受。你以为我真那么看重这个称号?如果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金鞭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右手。
我问:“我父母的坟墓上是何光景?”
“武献帝陵冷冷清清的,你娘墓园里长了不少野草。我想你总是要去看的,便下令拔了去。只有你母亲坟头上开的那朵石竹花,我没舍得碰。因为怕兵火引来盗墓贼,我派了亲信率了一对人马去保护。”
我笑了笑,“多谢你。不过那几朵石竹逃不过劫,几天后母亲迁墓与父皇合葬,小花儿还是让人摘去了。”阿宙晃了晃金鞭,没说话。
我还要说话,突见两匹马冲入辕门。天寰的侍卫吆喝一声,马才停下来。两个人从马上纠缠着滚下来。阿宙腾地起了怒气,呵斥道:“大胆,此是皇帝行辕,立刻放手!”
那两个人,一个是赵显,一个是六王。我又好气又好笑,问道:“怎么自家人开打?”
赵显眼都红了。六王头发散乱,脸上尽是血痕,大声道:“他窝藏奸细!”
我和澳洲颇为诧异,赵显辩白道:“不是奸细,只是个南宫太医局内的孩子。因为他是胡汉混血的碧眼儿,我收留在军营,让他帮我兄弟治伤。谁知道六殿下见了……便要行……苟且之事,还非要夺取。”
“你说什么?夺?文成的皇子别说一个小孩,就是要你一只手,你敢不给?皇太弟乃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要个人,谁敢不给?再说,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脸!”六王大概喝了酒,狂言乱语起来。
赵显一瞪豹子眼,“你要谁,我都不给。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养的,为啥就给你糟蹋?你是皇子怎么样?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给!”
阿宙干笑了几声,“多谢你不客气,还好我不喜欢男孩。不过呢,赵显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却也不知忌讳。记得第一回相遇,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你被封了汝阳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至于六弟你,自是个不成气的……你何时给我省过心?南朝初定,御弟大将就为了一个南朝侍从大打出手,白让人看了笑话。”他的凤眼中透出一股寒光,“不要争了。来人,去赵显军中取那个小侍从,立刻处死。”
我吃了一惊。六王差点儿滑了一跤。讪笑道:“只要他听话,我不要他死啊五哥?”
展现的蓝眼睛睁圆了,说:“元君宙,这孩子有什么罪?”
阿宙冷漠地说:“我说有罪便是有罪。他不死,你俩之争不休。我身为太弟,话一出口,驷马难追。今后六弟再抢夺良人,触犯城内的南朝百姓,赵显你再目中无人,乱犯名讳,我一定按照军法处置!”
赵显二话不说,飞身上马而去。六王悻悻地离开。
我不禁低声道:“小侍从无辜,不应该杀。虽然你的作案能给他们个下马威,但到底是一条命。”
阿宙默默地注视我,唇角一动,“你才认识我的那会,就见到我杀人。世上没有谁该死,只是不得不死。”他的脸庞依然艳若桃李,但乌黑的发鬓里有了一根银丝。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卫们说:“去赵显大营,说我赦免那孩子。但他对六王不敬,理应责罚,把他编入伤病大营为奴,归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语,跳上玉飞龙,打马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感慨。
远处,有个脸盘的青年站立着,他的样子像个不起眼的乡村私塾先生。遇到我的眼光,他对我深深一躬,慢慢走开。这个人,就是沈谧。
我撩开天寰帐篷的帐子,他背对着我不动。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着。
晚膳时,天寰不提此事。知道深夜上官先生来,与我说起来的小奴仆时,天寰的唇边才出现一丝牵挂的笑意。我说明原委,他只道:“你只管得了你眼前的,管得了其他?”
他没错,但我还是隐隐不安。人们说,昭阳殿的红莲开了……
他那美梦噩梦的同一源头时,我到底是主人,还是客人?
南朝的清凉殿,总给人一种分外悠闲的感觉。虽然这种在深宫里刻意营造的山庄风味显得矫揉造作,但在炎炎暑气开始的季节里,宴会于此,能缓解大部分亡国者的憋闷。
谢如哑抱着新封的“安乐侯”炎全。这小孩子继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过了于娇贵。周围的响声稍大一点儿,他就会掩耳闭目,浑身发抖。不知什么缘故,也还不会说话,言语间常用“咿咿呀呀”代替。上官先生说,这孩子可能在胎中时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脑子迟钝些。我看到他坐在谢如雅的膝盖上,就想到了在邺城起雾的半夜,与梅树生的对话。
我在幕后悄悄问天寰:“这孩子难道一辈子就该关在京城的安乐侯馆里?”
“那对他已是仁慈了。”天寰望着那孩子,好像想到了太一,说,“推位之帝,亡国之君,有几个能关在家里平安到死的?这孩子本来该死,但我怕不会杀他,我会派些人照顾好他。”
他给了这小人儿“安乐”两字,虽然美好,却寓意讽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昏君好亭台馆池,好奇技淫巧,当然是自取灭亡。但这个连说话都没学好的孤儿。却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他无罪无过。皇帝也好,安乐侯也好,都是别人套给的枷锁。
我出幕,与皇帝同坐御座,示意谢如雅将炎全给我抱。炎全仰头望着我,小手摸得我的脸痒痒的。
南朝人虽神色惨淡,但不得不饮酒。南宫的歌舞本来极富丽,但皇帝都下令撤去。廊下,有一个老人弹着古琴,几个十一二岁的南朝孩子背诵着《尚书》。
赵显被阿宙派去守宫城。上官先生则要守在伤员营内。御座之下,阿宙身旁的六王喝得畅快。
他眯起眼睛,笑着对百年招手,“百年来,给本王倒酒。
百年脸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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