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罗夫人道:“相面的说皇后宜男,果然再生皇子。小皇子虽早产,但个头不小。”她在我耳边说,“皇后,小皇子的手脚齐全,相貌和皇上婴儿时一模一样。”
我稍微抬头,红脸的小皓晴实在像他父亲。太一亲吻着弟弟的小手,又亲亲他的鼻子。
婴孩的小嘴一动,大哭起来。哭声之响亮,前所未闻,好像责怪父皇无暇顾及他。
天寰捏着上官先生的手,陪伴他三天三夜。我不知道天寰还对上官先生说了什么,但他留住了上官先生。
皇太弟元君宙从那天起就称病不出门,把自己封闭在王府之内。而皇帝派长孙乾老将军的次子长孙平到洛阳去代管军政。阿宙的长史沈谧,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突然失去踪影。
春水涨起的时候,天寰和我陪着康复中的上官先生去踏青。
上官先生苏醒后,对我们总是微微地笑。他很少说话,也从不提过去的事情。
白鹿原上,孤烟渺渺,远树芊芊。竹椅上的青凤先生,安详地闻着春的气息。
他似明澈物外,又似神思澡雪。他背后的天寰,玄色布衫,宛如水镜。
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起点,但到底不同。苍穹里,凤与大鹏,已结伴过云。
一架马车候在夕阳里,孙照对上官先生抱拳。上官先生没有看我,只望了天寰一眼。
“朋友之相处,难免一散。与其让我为帝,正式和你分别,不如像现在这样,我为东方,你是上官,我们随意在旅途风景里告别。你在江南的隐遁地,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我们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相从在天地之间,我们就该满足了。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你只是林中的青凤,再不要坠入庙堂战场。凤兮凤兮,我绝不要再见你。”
天寰把他抱上马车,说话时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上官先生沉默,但同样凝视着他。
我对上官先生一拜,“先生,你所托付的,我都记住了。轶,请珍重。”
上官先生的眼里清泪盈盈,他笑了,“师兄,夏初,上官轶就此永别。”
他放下车帘。他曾为人生,曾为人死,总该有闲山一片,安度余生。
天寰的人影萧索,他眼中的水光映着夕阳。许久,他才缓缓抬手,笑了声,叩了叩车。
孙照扬鞭,马车疾驰而去。先生终于走了。凤归尘世之外。
青山在万景之外,落日照五陵之西。
其实,何止朋友同僚?父母骨肉、情人爱侣的相处,都像是结伴走人间的一段旅途,总会有离别的时刻,也不该强求长短。
临别能一笑,缘分已无缺。
第十一章 易储
我们得到浩晴的那天,阿宙失去了玉飞龙。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襁褓中的浩晴大哭起来的时候,我就想到玉飞龙在青山碧溪里的白影,想到它那双棕黑色的眸子。玉飞龙对于阿宙和我,意味着生命的一部分。它被杀后,我心里某一块地方就慢慢荒芜下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心中埋葬玉飞龙的荒冢上又长出了青草和野花。
虽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阿宙听任被解除兵权,他深自韬晦,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政事军事,但朝廷内外对皇太弟的疑问一直没有平息。
皇帝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十分健全。东宫的位子风雨飘摇,日益为揣摩者观望。养马宦官的自杀,谋士沈谧的逃亡,让阿宙只有用沉默来为自己做辩白。
尽管如此,皇宫每有美味奇宝,使者们就会赶马送到赵王府。天寰做出乐意分享的姿态,而阿宙则在府内配合,向天下宣示兄弟无间。迦叶的周年忌日,阿宙送表章,请求辞让皇太弟之位。皇帝不准。三个月以后,阿宙再上表请上教皇太弟金印。皇帝依旧不准。皇帝还将三个要求换皇储的官员一并解职,处死了一个在长安号称东宫有变的术士。
那三个官员,不过是见风使舵。但在没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就抢着下注的是赌徒,不堪大臣之位。杀术士,好比杀鸡儆猴。人人都能妄议帝王家事,皇家尊严何在?
天寰说过,他最恨别人揣摩他。
我知道,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储位,而是还没有到交出储位的时间。
政治乃荒唐的哲学,无耻的游戏。可惜从古至今,一些最聪明最自负的男女乐此不疲。
谁隐藏到最后,谁就是高手。谁最让人看不清,谁就是赢家。在这样貌似平静实则角斗的两年里,太一和浩睛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壮地成长。
每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有自己的性格。即使结在一棵树上的果子,也各有天然不同。浩晴具有风雷般的性格。作为婴儿’他就敢于用冲天的大哭来打破太极宫的肃静。他还不会说话时,只要有所不满,就会号叫着,挥动小手小脚来示威。他周岁后个头就要比同龄的婴孩大。他会用简单的音节发号施令。
看着浩晴在殿内撒野,作为母亲的我,有点儿苦恼。他的相貌酷似皇帝,而性格却不内敛。不过,他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譬如太一在殿前练习弹琴时,浩晴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动,好像被磁石吸引了。
春季刚来,我看着太一专心致志地弹琴。飞瀑水花晶莹,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水珠对着太阳,里面蕴涵着七彩之光。浩晴歪着头,他不动的时候,简直就像个雪白的瓷人。可是一动起来,就好像随时要打破他那层精美的瓷壳子。
太一突然止住琴弦,叹息了一声。他的心思相当缜密,方才我竟丝毫没听出这声叹息在他心中孕育。浩晴把手一伸,“琴!要琴!”
太一跑过来,“家家,我来抱他一会儿。弟弟你就像个大大的冬瓜。”
浩晴还不太懂得区别瓜果.而且皇家菜肴里冬瓜不多见。所以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用小手捶打太一说:“哥哥冬瓜!”
太一对我笑道:“他不吃亏呢。弟弟一直这样可爱就好了。”
“他就像小马驹般烈。我们须得教他些礼节,不然以后怎么管束?”我说得飞快。
浩晴虽聪明,却还是没听懂。他象牙白的两腮冒出团火气,对我一龇牙。我吩咐圆荷把浩晴拉走。浩晴甩开圆荷的手,心有不甘地回头望我们,好像要确定我们是不是继续讲他的不是。我对太一摊手,“你不能过于溺爱弟弟。你父亲虽宠他,但还是有分寸的。将来你若继承大统,浩晴毕竟是臣子。”
太一好像被触及心事,“爹爹当年也这么溺爱五叔?”
我摇头,“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太一眉眼里的愁绪就像江南烟柳中的雨丝,“母后,我不相信五叔会用玉飞龙害我。五叔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让与不让太弟之位,都有风波。我并不怕朝政变局,但我怕再伤元氏血脉,丧失人心。”
左右无人,我捧住太一的手,“你这话是不能再对我之外…人说的。”
“嗯。母后,父皇兄弟只剩五叔七叔。七叔称病在家,等于废人。五叔呢,外间说他沉湎于声色,日夜酣饮。母后,七叔二十多岁,何至于病废?五叔呢,何至于耽乐如此?五叔自伤名德,无非是为了避免灾祸。然在天下人眼里,父皇竟容不下一个手足?孩儿为父皇盛德思量,事情本不该如此。”
我垂下头颈,脖子里有些微痒,转头,却见一树桃花飞茜雪。
我怔忪片刻,太一这个早熟的孩子,并不懦弱,敢于直面元家的内疮。
我望着飞散的花瓣,“太一,古人云‘口不言父母之过’,但你能直抒己见,而不是暗地揣度,可见你对父母的孝心。我们没有白白疼你。你所看到的父皇,是强悍而果决的神。但我所见到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弱点,面对杀戮,也曾犹豫。像你这么大时,他就继承了皇位。至今二十多年,威胁无处不在。他稍有恻隐,便没有统一的江山,也没有你我的团聚。自古皇家骨肉疏离,乃是常事。为什么?因为‘权力’二字。权力是洪水猛兽,一旦在人心里发作,认定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你的外祖父,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他友爱兄弟,毫不防备,就是这个下场。我的小哥哥们全部被杀,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宫受尽欺负……你父亲在皇位上那么多年,警惕的习惯成为自然。君子的盛德,是温良恭俭。皇帝的盛德,是让天下人安家乐业,远离战乱。你父皇建国、改革,难道不是造福于天下人?你父皇对你五叔抚养教育,委以重任,命为皇储。现在虽然情况变化了,但你父皇对他的关心,并不全是为了伪装,而是有真情的。若有一天他们真的兄弟相残,那是命运使然。我了解你五叔,也知道你父皇,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只要能避免,我会挺身而出的。而对你,长辈的结,过于复杂,不是你能解开的。我和你父皇、你五叔,都不希望你夹在当中。父皇留给你的,会是一个完整的天下,而不是血腥的包袱。我们离开时,就会把我们的包袱带走。你虽然孝顺,丹尼无能为力。”
太一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担心五叔,更担心爹爹……”
我捧住他的脸蛋,“太一,如果更立你为皇太子,你一定不要对你父皇说刚才的话。而且,你要当做你之前没有立过皇储。你必须坦然和自信地接受东宫之印,明白吗?”
他点头。
一阵混乱的弦音响起,原来是浩晴跑到那里用手胡拨。我对太一说:“你以后不能听任他随意弹你的琴。那是你父皇给你的琴,要弹奏的是天下。”
浩晴发现我们注意着他,就使足力气,打算把琴推下石案。太一蹿了起来。我喝道:“不许推!”
浩晴扮鬼脸地一笑。忽然,他双脚腾空,被人提起来。他大喊大叫,一见是他父亲就老实了。天寰正色道:“满宫的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好好的琴,为何弄坏?你以为大家都怕了你?”
浩晴不出声,鼻孔出气。天寰把他抱上肩,“你哥哥的琴,你不能动。”
太一说:“弟弟是淘气,以后自然会守规矩。弟弟,啊?”
天寰眼神阴郁,他理理浩晴的头发。浩晴便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玩。
他打发开两个孩子,对我说:“五弟闹得太不成话了……家奴强占农田连通内湖,让他携妓夜游,笙歌传遍城西。大臣奏本,堆积如山。”
我没有言语。
天寰又道:“他自毁到这个地步。这样……再过几年,便真成废人了。”
我幽幽地说:“皇上不要他自毁,难道还要他成全自个儿?”
天寰不做声,他抚摸玉带,动作艰难,好像那玉带并非打磨光润,而是粗糙不平。
我端坐了,“皇上,两年了,我和你,看着君宙一步步地变成这样……我不想说也不行了。我们过去只有一个儿子,幼弱。现在他长大了,能自立自尊。我们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泼。当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险不推辞。浩晴出生的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夺军权,处理沈谧,他再退一步。你让人监视,把弟弟软禁起来,君宙还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长安集市上去杀人放火?你我还把枷锁套在他的头上,与你就显得虚伪,与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两件事:头一件,以家奴夺田、携妓夜游这件事为切口,以皇太弟无君德,不能自省,有负君心民望的理由,废除他的皇储位。另一件,立长子太一位皇太子。从此事定。”
天寰的眸子凝滞不动。
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两年,你还等什么?”
天寰自言自语,好久,才抬头,“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
“还是让我去一次赵王府,把皇储金印拿来,我会劝劝他。”我正视着他。
天寰望着夜幕,语气艰涩,“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
最近几个月,天寰偶尔会反常,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心不在焉。这时候他无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有所放缓。我隐隐忧惧,就会抓住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脸上,对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时代更热烈,便顿时驱散我的阴霾。
赵王府灯火璀璨,入夜煌莹。因为我轻车入府,府内毫无准备。
我本以为这地方是软玉温香,歌舞升平的。但今夜我所见之赵王府,意外地冷冷清清。
百年告诉总管不要声张。一个年过三十、风姿娴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无声地印着我向西厢房走去。阿宙的府里没有春日花香,丛丛石竹开得三三两两,并不整齐。灰斑鸠在灯影里跳跃,他的咕咕声算是王府里唯一的音乐。我对圆荷、白年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到了书房,阿宙开了门,“……你?”他极度吃惊,向后飞快地掠了一眼。
“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拨开风帽。侍女弓着身子,虚掩上门。
屋里没有熏香。所谓的书房,书并不多。墙上倒挂着弓箭,琵琶,还有一幅字,落款是“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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