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拨开风帽。侍女弓着身子,虚掩上门。

屋里没有熏香。所谓的书房,书并不多。墙上倒挂着弓箭,琵琶,还有一幅字,落款是“携五弟登临西岳圣睿十二年天寰书”。墙角有一小筐新鲜枣子。

阿宙说:“你来,为了劝我?”

“我不劝你,我来只是看看你。这两年你鲜少进宫,进了宫也难见到。”

我坐下,阿宙好像正在看信。我扭过头,他给我斟了杯乳酪。

统一后汉化更深,已经没有几个权贵再喝酪了。我细细品尝,味道香甜。

阿宙不是我想象中的面容憔悴、灰心沮丧的模样,翠色袍子把他衬得格外俊俏生动。他一双灼亮的凤眼,把这种生动变得更具体了。他望着我,神色不断变化,眼光时亮时暗。

他好像在想心事。我想了想,才说:“阿宙,是我向他请求来看你的。你这样自暴自弃,是不可以的。我宁愿你死,也不愿意见你这样自伤。你以为这是韬晦,我看你就是懦夫。”

阿宙勉强一笑,“我算懦夫?那天下胆大的真没有几个了。”

我轻声道:“胆子大又不是好事。我对大哥要是畅所欲言,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在这两年里,你全没有开诚布公。你只是躲避、揣摩、放肆。”

阿宙呵呵笑道:“他对我就开诚布公?他怀疑我窝藏沈谧,怀疑我搞阴谋。我连个儿子都没有,我就算篡位,能在皇位上坐满一百年吗?将来大家不都是殊途同归!”他收了笑,半跪下说,“小虾,我没有异心,真没有。沈谧躲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墙角的那筐枣子,是洛阳兄弟们捎进府里的。与其和妓女、伶人混一宿,我宁愿和兄弟们来一次夜行军。但还有可能么?我连打猎都放弃了。皇储的位子,不是我要来的,是他给的。他拿走,我没话说。但他不拿走,偏偏折磨我,我要还,他还不让。要是以前,我可能还会冲到宫廷里,声泪俱下地对他陈述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难过,尽量不流露出来,“我相信你。可沈谧真的是一个后患。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必须立刻告诉我。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他不能。玉飞龙、迦叶之死,和他没有干系?天寰在扬州时,可以杀他。但他怕伤了你的心,没动他。我倒是威吓了沈谧一番,他定恨我入骨。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我悲痛欲绝,肚里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阿宙,你看……”

我打开荷包,把旧手帕拿给他看,“这是玉飞龙临死时我发现的。凶手不仅很很熟悉,且知道宫廷的情况。养马的宦官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骗行事的,然后才不得不自杀。你知道吗?在赵显婢女暗杀我之后,天寰有仔细看假钱案的案卷,但他还说在赵显和你之间,他只选你。我后来有看过那案卷的副本,叫谢如雅核对。赵显的那属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赵显出家后,天寰还是下令把那个人和其他人一起处死了。为的是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和赵显不和,若给属官翻案,大家就会把矛头对你……是你准许沈谧如此做的吗?”

他摇头,眉峰一挑,“我不知道。”

我点头,“我知你不会的。我曾听上官先生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即使统一,到底谁能笑到最后,还很难说。沈谧那样的人,难道没有更大的野心?他即使推举你夺去皇位,有一天他不会把你拉下来?你常说一家之天下,那时候,天下还是你们元家的吗?”

阿宙沉吟良久,凤眼如钻石般光芒四射。他揽住我的肩,“小虾,我求你一件事。今夜你来,把我的皇太弟金印和我写好的奏表拿回去,让大哥即日改立太一为皇储。我虽然让出皇储位,但长安王府会憋死我的。我必须出城一次,可是……我如何能出城去呢?你信我,就要帮我。”

他为何一定要出城?我问他,他不说,两人在焦灼中对峙,空气浓重而炽热。

我接了金印和奏表,望着烛火半晌,道:“你可以说频频梦见文成帝,请求出城祭祀你父皇,守半月陵墓。皇储更立,本该告祭先帝,我会帮你说说看。天寰非常热爱先帝,他会答应的。但是,阿宙……你不能骗我。这次你要是还闹出事,我很恩断义绝,见死不救!”

他抓住我。我轻轻地说:“放手,我必须回去了。你一定要珍重。”

他用一种怜惜的疯狂的目光望着我,那痴痴的目光,好像当年青城山的翠绿从未在他心里化开。他的手指扫过我的鬓发,“小虾,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弃我,你就撒手,让我死吧。请你原谅我今夜的行为……”

他怎么了?我迷惑间,他张开双臂搂住我。我惊异挣扎,他的唇已压在我的唇上。

我咬紧牙关,但他贴着我的唇,把我抱得更紧。我推开他,“五王请自重!”

门外灯光一闪,百年站在门口,我们三个都愣住了。

我不再看阿宙,夺门而出。我恨自己来这里见他。

百年瞪着阿宙,好一会儿才跟着我来。他脸色如腊地说:“皇后,我们回宫吧。”

我叫住百年。

“……皇后不用吩咐,我知道的。回宫吧,万岁等着您呢。”

回到太极宫,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间绽放开来。栏外窗上,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

天寰拥着太一坐在玉阶上。太一脸上有泪痕,见了我就忙抹去。我想起在赵王府那出格的一幕,顿感窘困。我把金印和奏本交给皇帝。他叹息了一声。

等我跟着他走到寝室,他才小声说:“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紧了,他到底还年轻呢。”

“我不觉得他年轻。而且,我不喜欢年轻的男人。”我冷冷地说。我愤恨起阿宙的年龄,愤恨所有和我年龄相仿的热血男子们。

天寰笑出了声,他凝视着帘幕上的海棠花影,“你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真的开始老了吧。”

我要说话,他亲了亲我的鼻尖,“傻丫头,男人怎么会怕老?何况我是皇帝。”

几日后,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我却没有帮他说话。不过,皇帝还是应允了。

阿宙入掖庭拜见了杨夫人,才上道出发。皇帝特诏赏赐先帝杨夫人黄金一千两。

谷雨之日,牡丹花开。太一被立为帝国的皇太子,朝贺之后,我们举行宴会。

因为北海长公主即将临盆,并没有来赴会。七王夫妇倒是出席了。七王消瘦极了,但表情恬静而幸福。七王妃不时地与他低语,全不顾周围的人。

杜宝玥跟我坐在一块儿。她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眸子里有憧憬。她没有因为长大而疏远太一,和他依旧像朋友般有说有笑,态度不过分亲昵,也不造作。宝玥的五官很得起外祖母杨夫人之真传。但她毕竟是杜昭维的女儿,那份美貌显得含蓄而高雅。

我发现,天寰格外疲惫,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百年跟他说了好几次,他才听清。

他缓缓地拿起酒杯,四周顿时寂静。我离他最近,发觉他的手抽搐了几下。我顿时紧张。大家还没有察觉,都等着皇帝说话。

“朕……”天寰说,他手里的金杯微微晃动起来。他不舒服……他病了?那杯中的酒就要溅出来了。太一预备起身。宝玥拉了拉我的裙角。

一时间,我突然叫出声:“宝玥。”就把身边的宝玥推了下去。宝玥重重地从座位上跌倒了地上。

众人大呼小叫。皇帝手中的酒都泼在了案上。百年箭步上前,扶着皇帝坐下。

宝玥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她额角被磕破,流了血。杜昭维上前扶她。

“爹爹,是我太不小心。”宝玥羞赧地笑着说,“不疼的。”他跪下叩头,“杜宝玥不胜酒力,有所失仪,惊扰圣驾,请皇上皇后责罚。”

她和我目光相遇,全然明白我的用意。我忙说:“小女儿家吃不惯酒,不必怪罪,今日之酒,确实厉害,众位都已薄醉,还是杜家姑娘给众位提醒了,大家还是踏月色,乘兴而归吧。”

众人如释重负,在笑声中散去,我吩咐惠童立刻持金牌去神医家邀请他入宫。我自己扶住天寰,他的手兀自颤抖。百年指挥宦官们把皇帝送上辇车。天寰靠着我,眼睛睁着,额头上全是汗珠。我帮他擦去汗,“天寰,天寰?不,别说话了。不碍事的……”

我心内一片焦急,还好有了宝玥,不然天子就可能在大家面前出丑。对别人还能容忍,但天寰是绝对不准许自己被人看到那样的情景的。

到了宫中,我和太一立刻帮皇帝擦身换衣服。我告诉百年:“将太极宫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罗夫人赶来,她背后两个宫女用太一幼年坐过的板车抬着浩晴。

浩晴吵闹,“我不要坐狗窝。不要!”板车陈旧而狭小,所以被小家伙称为狗窝。

我急火攻心,正打算教训他安静一下,天寰忽然从帐子里探出身体,慈爱地注视着年幼的孩子。他苦笑了一声,柔声说:“乖,别闹。”

浩晴天真地望着天寰,“爹爹,睡觉?”他猛地从板车里跳出来,跑向帐子,钻进他父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太一含泪推他,“弟弟下去,听话,好吗?”

浩晴继续装睡。他柔嫩的小脸上,浮现出笑涡。

天寰对太一摇头,看看我们,拍拍浩晴,他的嗓音柔和温暖,“让他睡。可惜……”他微微一笑,“我大概不能看这孩子长大了。”

我滚下了眼泪。太一说:“不,父皇只不过微恙,神医马上就来了。”

天寰摇头,“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重病了……”

他正在休息,百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神医到了?”我迎出去。

“不。”百年递给我一份平日只能由皇帝打开的紧急快报。我犹豫片刻,打开来。

上面写着:“洛阳军哗变,原因不明。乱军劫持长孙平将军,迅速往长安进发。”

我回头望了天寰,他睁开了眼睛,镇定地说:“何事?”

我不想说。天寰厉声道:“百年来!”百年到御床边,跪下回话。

天寰脸色微变,而后沉默着。我拉着他的手,“皇上莫急。”

太一并不惊慌,他对天寰说:“父皇先治病要紧,儿臣已不小,能替家国分忧除害。”

天寰忽然抬身一阵咳嗽,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令人触目惊心。

我“啊”了一声。百年浑身颤抖。太一叫:“父皇——”

浩晴被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抓着父亲的衣裳。

他靠在我怀里,俊秀的额头上,青色的筋脉剧烈地跳动。他喘息了几次,眸子盯着我苦苦思索,脸上有几分说不清的寒意。

他忽然问我“……元君宙……有完整的星图,是不是?”

我猝不及防,点点头,又摇头。他闭上了眼睛,笑意挥之不去。

他用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你问朕在等什么?朕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十二章 罗网

夜里的春雨淅淅沥沥,纵横着经纬之网。

帷幕里闪过一束冷光,预示夏天即将到来,春天正被雨点一点一滴地泯灭。
    
元君宙已离开皇陵。洛阳大军通行无阻,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

阿宙……不,现在只能称呼他为元君宙了。元君宙虽然交出皇储位,但还是最高军事长官。若是他统帅大军进逼长安,他志在夺宫,是几乎可以确凿的了。我脱下簪环,伏在庆前说:“元君宙曾拥有星图,我是到南军大营路上时才知道的。我劝过他。后来我去邺城找你之前,亲眼看见他将星图烧毁。”

天寰注视着床帐上的流苏,“谢谢你说出来了。他离开皇陵,只是他夺取他最想要的东西的第一步。”

    我贴着天寰的耳朵说:“皇家要立刻出击乱军吗?”

擅囚朝廷命官,擅朝首都进军,都是死罪。

    若不怕民间兄弟戈矛自相残杀的评论,就该速战速决,以绝后患。
  
天寰不置可否,问我:“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吗?”
  
他自问自答:“你。”目光直逼我,似有千言万语未吐。
  
我垂下头.“天寰……”    
  
他疲惫地摇头,对我一笑,“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来,你听我说……”
  
他说了许久,我捏住被子里他冰凉的手。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后,“皇后?”
  
天寰松开我的手,“去吧,光华。这个宫属于你,全凭你做主。”
  
太一抱着浩晴在角落里靠着。浩晴睡得香,太一泪眼蒙眬。
    
这所宫,只能听命于我一个人了。我抑制住惶惑,把纷乱的思绪梳理清晰。我示意罗夫人将浩晴抱走,对太一说:“跟我来。”

    太一急切地问:“母后?我……”

“天有命,你不需要问!”我严厉地说。我把他带到太极宫皇帝的书案前,平静地打开一个个盒子,把皇帝所用的玉玺印绶放到他的手下。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尽责地告诉他:“这个……是镇国之宝。这个,是你父皇的私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