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葬礼前夜,岚辉新手钉上了装殓两人的棺材。
第一个忌日来时,岚辉御驾亲征,在蜀州平乱。日暮时分,他在河边洗去剑上的血。
对面的竹海让他怀念起母后和修竹。他心情沮丧,战事艰难,而他寂寞一人。
夜幕将至,他带着小队人马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寺庙。庙极小,几个老尼慌乱成一团。岚辉客气地说自己是军人,来投宿,并给些银子。
老尼领他到后堂,对一个正在照看香烛的年轻尼姑说:“你把客舍去清理一下。”
岚辉心神一荡,他连对方的正面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
他愣了片刻,问道:“那人叫什么?”
“将军,她不大会说话,也没有姓名。初来时活像一个乞丐,瘦得没有人样。我们收留了她。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庙里打杂。这孩子像是脑子有病,半夜里常常会哭,还老喊叫。所以让她睡在后堂一个空佛龛内,既能随时照顾香火,也不至于打扰别人。”
岚辉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虽然并未看清楚,但他已觉得此女貌美。这样的时代,女子遭受乱离之祸,随处可见。他步入客舍,女尼铺好床铺退出。
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脸,心中涌起某种久违的冲动。
他不由得对她笑道:“多谢你了。”
她飞快地扫他一眼,像是有几分鄙薄。他找不出话来,只能让她离去。
那夜,岚辉睡得不太沉。他想起后堂内的那名女子,辗转反侧,滋味难以名状。
那样的美女,必须有不凡的经历。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舍得抛弃她?
他披衣起床,向后堂走去。他不想吓着她,但是在上沙场之前想多看她几眼。
若杀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但是一种放松。岚辉放松的时候,还是认真的。
岚辉爱以母后的标准去衡量美丑,所以还是首次遇到他过目难忘之人。
他才到佛堂,就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是那个女子?
他轻轻走近旧佛龛,掀开帷幕。光头女子脊背抽动,泪流满面,越发楚楚动人。
她好像在梦里无法自拔,呢喃着:“灵隽?灵隽?”
这里没有灵隽,只有他岚辉。他不会坐视不管,推醒了她。
她睁大眼睛,眼神空洞。佛龛冷而硬,她都没有一床好铺盖。
岚辉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她忽然挣扎。岚辉道:“我会把你如何,我保证!”
他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把她放在床上。她警惕地盯着他,入眠时的彷徨无助全然消失了。
岚辉说:“你睡吧,我换个地方休息。”他把剑放在她身边,道,“这剑可以辟邪。我从十七岁用到如今,让它陪在你身旁压惊。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我从战场回来,就带你一起走。我不会让任何人监禁你,你要逃走,随时都行。你心里有结,不适合出家。而我可以护着你,替你安个家,一个像样的有人真切关心你的家。”
女子不答。岚辉想到即将开始的战事,不禁有几分忧虑。
毕竟他背后有一个国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处?
他若不回来……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为不自信的念头感到妙笔生花,直到窗户外说:“我要是死了,就不回来了。你把我的宝剑卖掉,造一座房子。”
女子还是沉默。
岚辉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他取得大捷,将敌人赶出了蜀州南部。
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庙里的美人。她会等他吗?他没有把握。
他轻装上阵,赶去寺庙。在溪水边,他就遇到她。
“你是等我吗?”他下马搂住她。
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
岚辉问:“告诉我你叫什么?”
女子不发音,只做了个口型。岚辉扬眉,“那我就叫你阿袁。阿袁,我叫岚辉。想来想去,有件事我还是先告诉你为好,你再来选择是否跟我走。”
阿袁好像笑了笑。岚辉严肃地说:“我是个皇帝。”
阿袁瞪大了眼睛,许久才轻蔑地一笑。岚辉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可他就是不解释。
她跟了他一个月,替他收拾杂务。众人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对那个奇特的女人说些什么。
岚辉注意到她头上长出的全是银发,可他什么都不提。
不知是谁迁就谁,他第一次得到了她。她非牌子,身体反应极其诚实。
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历史。
情事过后,岚辉吻着她的额头。他提出册封她为贵嫔,她使劲儿摇头。
“没有名分也行?”他惊讶失笑。
阿袁认真地点头。他笑出了声,“好吧。如果我只有你,名分有何关系?”
从此之后,他只有阿袁。他并不后悔,因为她懂他。
微调:夫人杨莺
这一夜,对她可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她枯坐茫然,只想挨到天亮。
“杨夫人,您还怀着身孕。”侍女怯生生地说。
夫人杨莺已身怀六甲,她烦躁地摆手,“让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服侍她最是殷勤,因为她本来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从明日开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她只是前朝先帝的遗孀,新帝对她并无好感。
数月之前,她还扬扬得意,因为她将要生下与皇帝的第四名子女。
最近几年,皇宫所有的幸运都降临在她的头上。文成帝最宠杨夫人,在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阿爹要是活着,是不会赞成她入宫的。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开了家秤店。
阿爹老是说:“莺儿,要我说秤砣能称斤两,却称不了人心。”
莺儿不信这个邪,她善于察言观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娇艳。
顾家盈门,只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店中生意日渐红火,阿爹去一命呜呼。
叔叔婶婶因为她的倾城之色,便待价而沽。她这样的女孩儿要去富贵之家,只能当偏房。
她不想把自己的卖身钱留给几个蠢材,因此管他豪门巨贾,都被她托词拒绝。
她的托词是:“我要进宫。”他们便不敢阻拦她。
她婶婶刻薄她,“进宫?宫里的美人多了去了。莺儿你除了容貌,还有何长处?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后宫至多也就是个偏房。”
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远是偏房?”
她在房中做点儿刺绣缝纫,换些小钱。也做过其他女孩儿的嫁衣。她对着镜子先自己试穿,镜中人婀娜多姿,面如芙蓉。
她要是进宫,先要得宠。要是真有取代正宫的日子,她便要穿上华丽嫁衣圆一场梦。
不出所料,选秀,她顺利过关,被分到掖庭。虽然美女如云,但她还是自信。
女孩儿们都送钱巴结分配减速的宦官,指望着能去皇帝常见着的地方。
莺儿也送了,虽然她手头存下的钱已不多。长安比她想象中还寒冷,她想要添置件御寒的棉衣,所有还存下了一点儿钱。
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纸库房。她哭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库房。
一个白头宫娥交代她各种纸的区别,还告诉她因为皇帝喜欢绘画,所以他贴身的宦官每月都会来取货。皇帝身边的宦官脾气不好,一定要笑脸相迎。
莺儿鼓足了心气学习,不过几天,种种纸张就被她如数家珍。
纸库房虽然不见贵人出现,但不时有各处宦官、宫女到来。莺儿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
她听说从前白头宫娥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不禁担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买棉衣的钱省下来,请宦官、宫女们吃蜜饯。他们也爱跟她多聊几句,于是,她知道了宫中的不少信息。
皇帝才二十多岁,但已经搜集了数百张仕女图。
他宠幸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贾贵嫔、薛夫人等,或长或短都得宠过一一段时间。
他和卢皇后感情冷淡,却极其珍爱太子。
皇帝住宿的太极宫外满是海棠花树,而宫的温泉旁还有白玉之床……
如果皇帝为她画一张仕女图,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人?
杨莺也喜欢海棠,她还从未泡过温泉呢。她神往半日,有点儿惆怅。
这一日,贾贵嫔让库房派个宫女去她那里,帮她特色特别的信笺纸。
白头宫娥便派了莺儿去。
贾贵嫔是皇帝当太子时的侧室,为人极是平和,在宫妃中人缘最好。
她一到那儿,贾贵嫔便笑道:“好个俏姑娘。是谁把你藏在深闺的?”
莺儿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话。贾贵嫔捧着金盏出神,叫她明日再来。
那晚库房失窃,闹了一夜的事。莺儿睡晚了,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
她立刻惦记起贾贵嫔,草草洗漱,粉都来不及搽,就赶到那里。
因为跑得太快,她气喘吁吁。
她没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贾贵嫔对坐。贾贵嫔招手笑道:“皇上,这孩子可齐全?”
皇帝侧过脸,目光凝滞于她。
皇上?莺儿心乱如麻。他是皇上?
他正和她梦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面前,她却忘了该如何做。
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着。
莺儿紧张,手足无措,皇帝的容光让她自惭形秽。
“嗯,齐全得很。你乳名是什么?”
“莺儿。”她说。
“莺儿……”皇帝思忖着,脸上浮现出某种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莺儿,一直跪着膝盖会疼。”
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已无一人。皇帝笑道:“别怕。”
炉中燃着暖洋洋的火,她就在这里被皇帝初次临幸。男人温柔娴熟,撩拨得她心中欲狂,迷于春草之路。
她只觉酥麻中的甜蜜幸福。从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虽没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
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几分诧异。她用焦灼的嗓音说:“我……不想被皇上忘记。”
他愣了愣,大约如此坦白的她让他觉得有趣。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我没有忘记你。可现在是午后,我要到晚上再来看你了。”
她很幸运,从那天起,皇帝几乎每天都会与她见面。几个月内,她就怀上的头胎。
皇帝宠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却太少。她生下君宙,简直引起了众人的妒羡。
她怀孕时容易发火,但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画笔,告诉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无人能夺走。孩子出生后,男孩儿有个君字,女孩儿添个樱字,你看好吗?”
她感染于他温情的笑,说:“好。”
君宙出生的当天,她就被册封为夫人。君宙才过周岁,她又生下一对子女。
她的荣华到顶峰。她开始向皇帝请求封为昭仪,皇帝笑而不答。
她忍不住问了几次。皇帝收了笑容,“莺儿,我虽喜欢你,但我并不赞成你当昭仪。皇后对你照顾,太子的位子,坎谁都不得动摇。你真当了昭仪,只怕我也不愿多来了。”
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贪恋他的爱。
他对她几乎无微不至,而且极尽纵容。她身体不适或者耍小性子的时候,他都尽量抽空来陪伴她。
这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虽然后宫不时有美女为皇帝所垂青,但她绝不怀疑皇帝对她的爱。
其实他与她聊得并不多。他喜欢拿着画笔,让她远远地坐着。可是,那仕女图里从来没有她。她问:“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张?何时画上莺儿?”
他宠溺地望着她,有未染色的毛笔从她鼻尖滑到唇上。
他说:“一千张已快满。你这样美,我如何画得出来,还是别为难我了。”
她有几分疑惑。每当和皇上在一起时,她总有些如梦似幻、非真非假之感。
也许是因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阅历还浅,她不希望还有隐情。人心难测,就算她得宠的背后有隐情,她也不愿意有人揭破她的迷梦。
皇帝的离去,对她来说太过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
那天有个善画马的道士从南朝四川来。
皇帝让他给莺儿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贵,不敢妄测。但是我在南朝出入过南帝的军营,我以为南帝并非长寿之人,但其洪福却能延泽后世。”
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艳福,听说他在四川弄了一个绝色的歌姬,让那银发女人随军。你可曾见过?”
道士说:“有幸见过。贫道还画了一幅仕女图,晚间就呈给皇上过目。”
那天夜里,皇帝并未来她这里,接连半个月都是如此。她因为有孕,担忧皇帝已有新宠,打听下来,才知道皇帝独宿。
得到的结果,是皇帝晏驾。她听人说皇帝并非是在太极宫死去,而是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那幅从南朝带来的仕女图呢?他与她这几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最后的半个月,他没有来看刀子,也没有让她去见他,为什么?
她心有千千结,但是再也无人来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人。
阿爹没错,最难称的是人心。管他什么耳鬓厮磨,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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