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上官的腿,虽无大碍,但依然不可行走,因此后面的十天,我一直在东方的大营内。第一夜后,上官便请东方先生为我专门准备了一个营帐,离他的还有些距离。我要离他近些,他也不肯,说夜间自有东方身边的亲兵服侍。
夜间安静,我若辗转反侧,半夜里,常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白日看,东方毫无倦容,上官更是笃定。他们俩常在大帐内下棋,有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上官说那是元石先生教给的隐语。他们倒不是避着我,而是习惯了而已。
但是,白天我若陪伴上官,也会听到一些于蓝羽军不利的消息。
直到两天前,元君宙反围锦官城,四川大战进入了不得不发的严重态势。在东方先生大营内,他身边的那些军士照例没有一词,但神色凝重,使人不得不感到压迫。我时刻盘算,应该何时劝上官跟我一起辞别这个漩涡。
这日,我坐在上官的寝帐外,用一块磨刀石,细细的打磨自己随身的匕首。上官和东方都坐在里面下棋。山边紫云翻滚,有一骑飞上山麓。我一惊,两名军兵早就冲上去,遏住带血的马头,有个军官从马背上摔下来,铠甲上全是血。他的肩膀上还插着半段箭。
“军师,军师……大事不好!”那军官不断的叫喊。
东方应了一声,两名兵丁挟着军官进去了。那军官凄厉道:“军师,锦官城已破!”
东方微微的“嗯?”一声。
上官问:“怎么那么快就被破,是里应外合吗?”
军官声泪俱下:“是,元君宙昨日已经被何大王所击败,往后撤避了一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锦官城内的百姓中,竟混入了许多北军的细作。他们于凌晨忽起放火,而北军与此同时发起总攻。云梯,头车,水火交攻……大王也不知在何处。只有小人换上北军校尉的服色,才乘乱前来报信……”
“知道了。你们把他带下去歇息疗伤。”东方说话跟平时完全一样。
上官默然,我只听东方又丢下一子:“该你了。”
我收起匕首,跑回营帐。这下子更不安全了。要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薛坚的那支大军,他们究竟在哪里?薛坚来川,那万一……
我心慌意乱,在白昼点了蜡烛。将我的竹囊打开,野王笛,皇后玉燕,地图……我一一铺开,
整理遍,什么都在。
我趴到地上,用一支笔,从地图上四川的山脉开始勾勒,圈起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的所在。
我想了许久,现在是晌午……夜晚……
突然我的背后有窸碎动静,我连忙把玉燕和笛子用袖子盖住,自己整个身体还都匍匐在图上。
我回头,东方站在我的身后,沉着得就像在闲庭漫步。
他盯了一眼:“好大一张地理图。是上官的吗?”
我点了点头:“先生有话说?”
“不。我只是回帐经过这里,夏初,你大概是初夏生的?”
我又点头。他背起手,语声温和:“兵荒马乱,你还小。在这样的地方过生日,也是委屈了。”
我坐了起来:“先生,锦官城已破,北军是不是随时会来围攻此处,我们如何是好?”
他仰天片刻,也坐到我的面前:“其实我就是为此而来。刚才我与上官下棋时已经想好了:此处已不再安全,你跟上官一起走吧,越快越好。”
“去哪里呢?”
东方目光如炬,声调如水:“我命手下护送你们出四川,你们去哪里都可以,上官醒来,自能决定。”他接过我手里的笔,在上面画了几个符号:“把此图上的笔画留给上官看,他会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就要离开,我拉住他:“先生,你怎不怕危险?上官先生不会撇下你走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夏初,东方琪这个人,从此对你们就算死了。快走吧,马车就在外面。赶马的人我已吩咐过,今后你们就是他的主人了。上官喝了我的药——原是怕山里寒冷,他受了颠簸,再犯病。他在车里睡着了。你会骑马,跟着车一起走。”
我不便多嘴,把笛子塞进袖管,又卷起地图。
东方踱步带着我至马车前,上官在内睡着了,赶马的壮汉对我拱手。
“先生?为何那么急,你都没有和我家先生道别。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我俯视东方的脸,他好像不是个真实的人。他也仔细的看我的脸,好像记住了我。
他眸中的红莲,已亮如红日:“不必了。走吧,走吧!”
他亲自抽了下马,马跑起来。我跟着马车疾驰一段路,再回头。
唯有丘壑,玄鹏先生人影不见了。
偏是人间行路难。策马古道,青山偃骞,我跟着马车,贪恋四川的景物。若此去出川,不知何日才能重见。为女子者,若一想“认命”两字,往往就会思路顺畅些。可我是帝王之女,也天生不能“认命”。我已想好,除了跟随先生,还要向上官学些医术,虽不能救国,当个名医也可解所遇之人的疾苦。
前面横一道巨岩,山路被劈成岔口。我吁了一声,马儿驻足。我认出驾车的大汉乃是那夜拖住雪柔姑娘马头的兵丁。他厚重的就像一座铁塔,此时恭敬问我:“姑娘,小人名孙照。旧主人吩咐过,从此上官先生就是小的主人。出生入死,小人都跟随在上官先生左右。”
山风吹来,把我脊梁上汗水都吹凉。我略微点头:“上官先生一时醒不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孙照指了下山壁上方:“姑娘请看。”
我仰面,马一后退,差点把我摔下去。
长满青苔的崖壁上,刻着三个阴森大字“双凤关”。
我留心左右的岔口,用马鞭指了左边的那条路:“就是这里吧……出川……还有多少路程?”
孙照认真回话:“姑娘,小人乃长安人。对于此地也不熟悉。不如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小人去探探路就回来。”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马。孙照连忙道:“小人军旅多年,脚力不差。姑娘不用担心。小人去去就来。”
“那好吧。”
孙照跑得果然极快。见他常跟随在东方左右,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呢。
我走到马车前,弯腰进去,靠着上官。他睡得安稳。我取出地图来看,从这里出川……路途也不好走。走一步是一步,只要远离了是非,
忽然听上官唤了一声:“夏初?”我应了。他的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做梦。我把地图放在他的衣服上,下意识伸手去掏了一下袖管。我只摸了摸,只觉脸皮一绷。我又仔细的找了找,珍珠锦囊在我的怀里,但是玉燕子呢?那属于皇后的南朝国宝呢?
我呼吸都急促了,血涌上头。上官却浑然不知,俊秀脸上犹带着舒心的笑。
我仔细回忆方才的每个细节。一拍脑袋。原来……东方催我走,太匆忙。我一定把父母的那个宝贝信物落在毡子上了。
这只玉燕,虽然是身外之物,但其腹部刻有昭阳殿字样。落于蓝羽军或者北军之中,都可能会泄漏光华公主的行踪。况且此物有特别意义,难于割舍。我望了一眼上官。离开东方大营还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
乌鸦鸣叫,我探头去,天色黑沉沉的,野山樱树在随风摆动。
山樱似乎是在摇头,好像劝我:夏初,别去,别去。我也犹豫。孙照急急跑了回来。
他取出一个皮囊,跪在车辕下:“姑娘,请您喝点水泉。”
我接了过来,添了一下发苦的嘴唇。他说:“姑娘,小人去探过了,右边是条死路,久无人迹。左边确实可走,但可能昨日有过泥石流,前方路上不少大碎石。小人能搬开的……只是行路更慢些。”
我听他那么说,就答应道:“是要许多时间吗?”
“快不了。”
我又替上官理好额头上的发丝。下车回到马背上,我俯视孙照:“孙照。我要回大营去,有重要的东西丢在那里。本来我也踌躇,但既然双凤关前道路如此,可见是天意。你先赶马车过去,我等下追上来。”
孙照变了脸色:“姑娘,不能去!”
我逼视他:“为何?”
他支吾,又伏地道:“姑娘,小人替您去取吧?老主人吩咐,你们走了就不能回去的。”
我拒绝他:“不,这件事你不能替我。再说你走了,我如何能搬开前方的碎石?若就此延迟,则天黑都得在山路上了。孙照,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照顾好先生。”
我说完,就不理会他,快马加鞭回程。说来也怪,我回头的那刻,从双凤关里飞出一只白鹤来,在半空追着我的马。我的马越跑越快,它哀鸣几声,终于赶不上了。
我一口气就到了东方先生的大帐,四周静悄悄的,竞像成了一座空营。我心里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营帐内。一切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致,但反复搜索,地上并没有那只玉燕。
已经是夏天,还是正午,但是空气里飘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我立刻就察觉不对劲,出了帐子一瞧,因我在高处,可见山谷下面的每条山道,都是士兵移动。他们没有蓝色羽毛,北军?天哪,薛坚之埋伏?我下意识的撒腿朝东方的大帐跑去。静,风吹草声都听见了。
我一掀帘子,吃了一惊。
所有东方身边的亲兵都全副武装,全无声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毫无纹饰却显得贵重的纯黑锦袍,端严的就像塑像。
东方先生?他在等什么。难道等我?我开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来:“夏初,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说:“我……北军来了!”
东方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使他显得更神秘,更不像个真实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着我出去看看吧。”他话音刚落,其周围的士兵簇拥着我们到了最高处。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在我们立定的一刻,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的咬在一起。鼓声大作,那种刺激我的气味变得浓郁无比,马粪,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的大营。那些在石头中间的白羽箭残酷无情,目视一批批活动着的蓝羽生物被消灭。
鼓声连天,蓝羽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面部顿时溃烂模糊。还有些人肢体已断,但依然在困水中转着圈子杀人。杀人,只有杀人。喊杀声响彻山谷,号角又起,第二支北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两支北军拦腰截断了数万蓝羽军,余下的是肉体与肉体的厮杀。人头片刻就堆积起来。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更苍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血的诅咒,令我头皮发麻,只感觉到恶心。
我的舌头下藏着“玉燕子,玉燕子”, 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边东方轻轻而断然的说:“太迟了,你走不脱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迷惑,一点感伤,与此刻俨雅如神的他,并不谐和。
远远望去,我来得那条路上,也有了一些骑兵。他们并不动作,只是跟我们一样俯视着战场。
这些骑兵怎么样才包抄到那条路上的呢?我的思绪飞快,但剩下的只有吃惊。
我微微的发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上官在梦中的那声“夏初”,还有双凤关里的那只白鹤。可是眼前只有死亡,仿佛无休无止。
东方身边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四下。只有他的衣袖随风飘动,面无表情的环视一切,好像山脚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声音渐渐的低下去了,我只听到一个有力的呼唤:“夏初。”
东方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着他,只等他给我答案。
他的眼睛里那种孩童一样的水雾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里也会片草不生。
从骑兵里终于有一匹马缓缓的过来,离了数丈远,马上的将军翻身下来。
他对东方匍匐着叩首,并无言语,似乎在等待命令。
这个人我见过。我想来了,他就是那个虬须客,曾经在蓬莱店帮着阿宙杀死刺客的男人。
虬须客的骑兵随从里,有人竖着“薛”的旗帜。薛坚,是围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气愤,我只是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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