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我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在一盏银首铜人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么来了,而且我没有听到一点声?圆荷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元天寰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他。无论北帝,还是东方,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我生来不渴血,但是这几天我处于刀锋的边缘,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来了。朕在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元天寰,你夜深来此,不会是找我来谈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胖大的黑鸽子。
我见过这鸟,本是元天寰作为东方先生时用来联络的。
“你还用得着这鸽子?”我问。他摇头:“用不着。东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鸽子?”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桂宫就是这个意思。朕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东方先生作伴。东方先生也总有信让它传,朕没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元天寰抚摸了一下黑鸽子的头。那鸟实在不讨人欢喜,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飞远。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不是吗?朕以后杀它吧。”
我忽然觉得凶悍的鸽子也有可怜处,便吩咐:“圆荷,把鸽子抱下去。”
圆荷方退下,元天寰里面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
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公主,今夜朕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朕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朕。一来你对朕此人意兴阑珊。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你以为朕乃你的杀父仇人。”他也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我仰头大声说:“元天寰,我父皇与你交战中流矢而死,我把你当作仇人错了吗?如果没有你这么好战的暴君,我父皇今天还正当壮年呢。我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许多折磨……可你不放过我……你非要娶我。我母亲死了……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是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说不恨你,那才是说谎。我一直都恨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恨你这个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朕。朕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真是一位残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并不能全归罪于我。朕杀过你父皇,就绝不会让你到朕的身边来并肩看天下。
朕在最后一次南北会战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围战中,朕身边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驾何在。朕当时还是少年,血气更盛于如今的元君宙。面对自己第一次战败,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杀他!但是我当时腿部重伤,不辨道路,混乱中只能突围。
就在第二日,传出消息你父皇被我军流矢所伤,朕就觉得奇怪。但朕过了一段时间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继位后,你见过跟随父皇亲征的亲兵太监么?恐怕没有吧。你的哥哥们怎么死的?朕唯一吃惊的是,新皇帝没有杀死你们母女。但你们在冷宫也与世隔绝了。后来朕要娶你,也不是为了一曲大风,一个相士之言,更不是因为你的美貌。
朕绝不会为了爱选择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个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结起来,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墙上颜色阴暗的画毯里,成了一个揭示命运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么?他要……我指着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身,凝视我:“你该猜到了。朕并不是你的杀父仇人,随你相信与否。让你见一个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但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时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样对待这个秘密呢?娶你为妻,对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这时,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向我下跪磕头:“公主。”
我仔细看他,原来他还不算老。但是脸上皱纹深深的,头发也斑白了。我一定见过他,但是……究竟在哪里呢?
他不断磕头哭泣,然后膝行向我,将一把短剑双手捧过头顶。
我接过来,这把剑乃是青铜铭文剑……啊!这分明是我父皇的随身短剑。我声音颤抖了:“你……没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马卒胡……”这个人,这柄剑,那匹白马,是我父皇从军时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贴身马卒胡不归。皇上小时候就是我在教他骑马。皇上的白马‘溯江云’从安和元年开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实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伤以后,隐忍不发,装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带剑逃离,若有机会还能接应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谕:‘闽王不臣朕早有察觉,未料竟来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准备,出征以前,历代之传国玉玺真品和废闽王位诏书均在一个地方藏妥。如苍天有眼,朕灵不死,则袁夫人与朕之爱女余姚公主,才是继承玉玺和南朝的人选。’”
胡不归边说边哭,我不禁泪流满面,霹雳声作,想到父皇临终真是如此,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就算胡不归被元天寰收买欺骗我,但我相信他的泪也是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声:“玉玺诏书……在什么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归摇头:“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小人带剑逃亡。也曾经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宫之内,小人无论如何也一筹莫展,只想等公主出嫁后,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牵涉到了一起案件,阴差阳错被禁军俘获,他们发现了小人随身的剑,再后来就见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为了能亲口说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这样。我母亲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强颜欢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为什么要娶我了。他娶我为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更名正言顺的获得天下,也会获得那汉族王朝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献帝血脉只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难道是寓意南北两朝皇位的合并?
但是,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起:“胡不归,父皇之死真相,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答:“除却闽王几个密谋者。众人皆不清楚。皇上临终前,因侍中谢渊在侧,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亲口对谢渊说,要他竭力保护公主,并指定谢小公子如雅为驸马。”
谢渊在父皇死后即刻退出官场,他并没有对我提过一字。如雅?难道父皇跟我母亲提起过谢如雅当我的驸马?怪不得母亲让我去谢家……
我恸哭之后,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我的叔王……我不想复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我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父皇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黑暗里,母亲的眼睛带着泪,也在黑暗里。那是天堂还是地狱?怎么那么黑?
当我恢复正常知觉的时候,只有我和元天寰还在黑暗里。他与我,依然是疏远的。
他手里拿着一根烛,却没有去点灯,他只悠悠的说:“你继续恨朕吧。
那些对于朕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重要。
你如永找不到玉玺,诏书,你只要当朕的皇后,天下依然是你的。
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你自己不争取,朕也不会主动给。”
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父皇的剑,一言不发。
他轻声道:“明日你要见南朝使臣,学着忘记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蜡烛放到我的手心,一个人走入无边的黑夜中去。
第四章:雪衣
羲和金色的车轮越过桂宫的上空,酪色的云朵热情的唤醒了休眠的人们。我命令宫女们打开鸿宁殿里的每一扇窗,当黑暗的枷锁被冲破了,我还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栏。与其憎恨伤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个太阳,只准许一个日头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笔尖滴黛,我不涂脂抹粉,单只描画一双娥眉。远山含颦,我发现,我还是有点像我母亲的。
阿若捧来磨紫金的金凤含珠冠,我从怀里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来一件织着金凤的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见国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来铜镜中穿着白绡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飞,但此刻不过是个皇家女子了。我向着未央殿而去。阿若,圆荷紧跟在侧。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见来使时候才使用。从桂宫到那里,必须穿过著名的北宫掖庭。
夏日炎炎,花树从翠枝里落下芬芳,鼓翅的骘雀,跟着我一起飞过女性史上最阴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预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缓缓的穿行,织凤金衣划过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隐隐感到了地面下的波澜,拖裾微摇。周围的四个宫女,阿若的眼里凝重,圆荷不脱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们去掖庭的那一端“鸣鸾殿”等候我的出现。她们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遗留下的宠妃,有到白头都从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无闻的年轻宫女。
我不是喜欢姗姗来迟的人。但今日走过掖庭,花了太多的时间。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规矩来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本事。
“殿下,出了九华殿,就是鸣鸾殿,然后就可见到未央了。”阿若低声禀告。
我足下略微迟疑,就进了九华殿。这座殿堂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凉感,但并不是让人愉快地。我们五个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转,好像风中有游魂也在跟随。我缓缓的绕视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悬挂的发黄玉璧上,仿佛有厉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声喝问:“大胆!谁在那里?”
一阵狂风,九华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门窗都被瞬间关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时惊呼。
我心一沉,但还镇定的问阿若:“出口在哪里?”
“公主跟着奴婢来。”阿若惊恐瞬间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啊”尖叫一声。
圆荷稚嫩的嗓音响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卫士?”
我制止她:“不,太迟。未央殿的南使该到了。你们别散开,莫慌。”
我随即走到阿若身后,她的腿都发软了,她指着那两扇大门:“殿下……蛇……蛇。”
两条大赤练蛇绞缠着在门槛前,它们蜿蜒扭动,火红的毒信子把蛇诞带到地砖上。
阿若不是个胆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头,其他人脸都变色了。我讨厌蛇,但我不该怕它们。
圆荷看我从袖子里拿出匕首来,扯住我:“公主,危险!”
我轻轻摇头:“不用怕。”
我盯着那两条蛇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的靠了过去,阿若颤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开。
我的手心出了汗,浑身都被浸在一个皮囊中一般,恶心的感觉无法摆脱,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对着蛇头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轻的动静脱下自己的罩衫,一条蛇朝我转头,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间,我已经将金色的衣裳抛了过去,两条蛇都被盖住了。它们在华丽厚重的丝织内绞缠成一团。我跳跃了过去,推开了两扇门。我站在日头,回头对阿若与圆荷挥手:“快。”
她们几个回过神来,飞似跳过那团不断蠕动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咙口的什么,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继续向前走,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绝不是偶然。是对所谓“娇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种威吓,也是黑暗的掖庭整体向我示威。
但这种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让我止步,那还真是小瞰我了。
我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公主,是不会因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轻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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