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我边走边整理衣服和头发。公主,是不会因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轻松了。我在日光下眯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竟然扬起了嘴角。
当我面对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们的时候,我露出了一个长大后最骄傲的笑容。
我昂头缓步穿过人群,笑容被我敛到嘴角。我的目光专注在前方。我漠不关心这些人,但也不为自己的身份外表张狂。
我甚至觉得她们都是可怜的。后宫催生怪物,毒蛇缠绕在心灵上久了,连哪种雕虫小技,都被视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来不是用来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为了自己阅历更多,更快意潇洒存在。
我一鼓作气的走着,把掖庭抛到肩后。未央殿的金色华盖下,元天寰正在那里等我。
他扫视了我身后的宫女,又低头看了看我,哑声道:“发生什么事?”
我轻描淡写道:“不,没什么。南使在哪里?”
他指着远处台阶下,有七八个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见他们。”
我没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们离我越来越清晰,我不认识其中的大部分人。
风从袖底生,我临风而立,居高临下,冷静的注视他们。
他们似乎在仔细的辨认我,停滞的空气中,随员纷纷下跪。只有领头的老者依然站着,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其实在我母亲的丧礼上,他远远还望见我过。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顾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来,还记得先帝于昭阳殿赐给你的画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颤抖,但终于话不成声,跪了下来:“公主殿下……老臣此生还能再见到您,死而无憾。您方才在高处凝望之态,与先帝十五岁的时候无异。”
他老泪纵横,恐怕在南朝,现在已经没有人敢为我的父皇这样流泪了。
我心中经纬分明:派顾尚之来,说明南朝也准备承认我的身份。对于畏惧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个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愿意要,他也有可能会认。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没有娘家。皇家开始就牺牲了我,当我逃走,他们恨我为什么要死。
当北帝通知他们我还存活时,建康那个宫廷里,他们恨我为什么不死。
时辰过得真快,未央殿内,我听着顾尚之等不断的陈述什么,也如背书一样应答如流。
他终于说到:“公主,皇上说既然您还活着,那么您的嫁妆……”
这时,元天寰的声音才响起来:“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妆。朕这里不会缺少任何东西。但公主在这里为客,南朝理应派士族出身的官员来协助公主管理事务。你等回去后向皇帝说明,派几个人来长安吧。”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开口问:“顾尚之,谢师傅怎么样了?”
他低头黯然:“禀公主,谢渊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该心痛如绞的,但我似乎变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点头,既然谢渊已亡,那么秘密也无人可以证实了……我的心沉到底,脑子里又清明极了。
元天寰并没有我追问在掖庭遭遇了什么,但我回桂宫的时候,他却坚持让我坐他的御辇。
他告诉我:他将连夜启程,去文烈皇后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为三天后就是他母后的忌日。我忽然有点羡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亲虽然备受宠爱,但没有资格与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骄傲,可能部分来自于皇后嫡子的优越。
我在御辇中,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许多后宫女人不择手段的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那不仅关系到这些女人余生的前途,也关系到她们死后的归宿。
逦迤黄昏挑逗着风魂,整个皇宫都在一个恍惚的梦里。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梦境,在错综如迷宫的宫巷里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渐行渐远,我的回忆渐渐清晰,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里重演了一遍。
桂宫门前,罗夫人正等待着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转交一信件给你。”
我一愣,宫女们搀扶我下来:“什么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没有看过。他口谕说公主是客人,这个只需转交即可。皇上还让妾身转告公主:写信的人已经动身去了南朝。”
我接过一扁盒,入殿后便命众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门贵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开了。
里面只有一片荷叶,而且还带着六七分新鲜的颜色。
荷叶上只有一张短笺,正面书一个“静”大字。落款:“上官”。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上官传信来了。难道直接通过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担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还没有痊愈吧,为什么要去南朝?他还想着我呢,我有些高兴,又有些怅惘。
他这个静,要告诉我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复复摸那个“静”字,我心内奇迹般的静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凤。对于我,这一夏季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才是上策。
…
元天寰回宫后,即颁圣旨。对三个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瞩目,连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赵王君宙,继承晋王之位,被封为太尉,加侍中。与昔日晋王不同的是,他没有给赵王指定所辖军队。也就是说,阿宙虽然卫列三公,但却一个空的头衔。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为骠骑将军,也无军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个实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来虚龄已满十四,应出阁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这个规矩,让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请名师教他继续学习。非但外臣不得随意与燕王交接。连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杨夫人,都需要圣旨特准。
除了这道圣旨,又下诏命皇妹北海长公主元婴樱与京兆杜家子杜昭维婚礼即刻举行。杜昭维,封为驸马都尉,又被任命为太尉府左长史。
北海长公主出嫁那日,我与圆荷登到桂宫一角的“雪粹高斋”远眺。这是一处建立在高处的亭子。桂宫之门,直接通向长安城北。从这里,我可以远望公主下嫁浩荡的队伍。漠漠青山,残云碧树。那与我同龄的公主,倒是出宫了……我深吸一口气,才忍住不掉泪。
圆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里。”
我倾身一瞧,原来桂宫的宫墙下竟有一人一马。那白马我认得,那人……
满天落霞,出嫁的乐声还隐约可辨。马上的少年躲在墙边缘的黑影中,背对我们低着头。
我忙向后一闪,正色对圆荷说:“咱们回殿去。”
小丫头低声说:“公主,那是五王爷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让他瞧一眼有什么?”
“就数你眼尖。”我打断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装聋作哑?她们叫你做事,你还笑自己只有两只手。我把你惯得过了头。”
她圆脸发红,居然回嘴道:“公主话教训的一万个是。但跟您不让五爷看到您什么关系?五王爷那么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张口:……确实……没什么关系。我道:“你……!”她的样子就像只受惊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摇头:“小孩子,多嘴!”就径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没什么让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垂颈跟后头,小嘴骨朵起来。
我不知阿宙为什么于他妹妹结婚之日出现在那里,也想不起来我今天为什么非要爬上雪粹高斋去。心里乱纷纷的,还是忍不住在桂树林里跑起来了。
跑到望见鸿宁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来跟着我:“公主,有圣旨。”
老宦官周昌,我认得,元天寰严禁太监干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传口谕。”我略点头。
我挺身站着。众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余姚公主客居长安,虽有礼聘之名,但婚仪未成。朕宜用上宾礼待之。即日起桂宫备公主府令一名,禁军守卫郎将一名。桂宫,可权充为余姚公主府,桂宫之北门,可与宫门同时开闭。公主只需报备宫省,便可出入。与人往来。一切如在南朝礼仪。钦此。”
元天寰给我那么多的权利,也是表面文章。府令,禁卫军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来,还不是经过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问:“若南朝士人来,自当由南朝人充当本公主府令。未知谁人暂代?又不知守卫北宫的郎将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书郎郑凝之暂代。而禁卫郎将,任命之人名赵显。他们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见他们吗?”
赵显?我心内一震。不久,两个男人进来给我行了礼。
我先对郑凝之说了几句客套慰勉的话,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温不火。
我又转向赵显,他没有变得憔悴,根本不像个最近出狱的人。他的蓝眼里透出一种暗暗的光,仿佛为见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为我悲哀。
当着大家的面,我不便多说什么:“赵显,你倒是没变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要吃饱喝足,自然没变。不过移到长安,大开眼界。小的本是乡巴佬,野惯了,……也是过了段日子才适应的。”
我想起他曾经说自然向最强者屈服的话,蓝羽军内东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亏待他。他才出任北军军职,高了会让别人不服气,所以暂时让他来到南朝公主的桂宫,也是一个好办法。我想到这里,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当然会不习惯。我也是长安客,推己及人,便知一二。”
赵显碍着宫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么答。他只对我大大方方报以一笑,宫女们尽皆侧目。
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热。蝉噪蛙鸣,我心愈静。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来访我的人越来越多。先是六王妃卢氏开的头,紧接着,王公国戚,高品官员的夫人们纷纷前来求见。
我本在冷宫呆久了,不喜热闹应酬,而且初来乍到,不便与北朝贵妇们多接触。
因此我只见少数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让府令徐凝之写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贴在桂宫的门口。
我不收礼,我不谈南北朝国事,我也不议论君王。
我不同这些女人谈朝政,未见得不关心。她们讲,我虽不答,却听着。十多天来,消息不断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内,一时间,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们,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养长大,现在更被外界认为宠遇无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称为入了“莲花池”。
元殊定当京兆尹半月,与万年县放置巨大的铡刀一把,当众截断盗贼恶霸们的手足。他又亲自去京兆府断案,雪冤数起。一时,偷盗之风平息,民间对少年六王有好评。
元旭宗于建章殿,因学业卓著,诸位师傅都被皇帝传令奖掖。元旭宗所做歌赋,又被皇帝下令编著成册。他虽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聪明和平,也飞快传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卢王妃才走,几个宫女就轻声的议论开了。
“没想到卢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们公主说了呢。”
“哎呀……卢王妃可怜……六王爷的……真的吗?”
“什么……什么?”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爷喜好男色啊。听说晚上王妃睡在寝室内,王爷在外间还找了侍卫的小兵进来……”声音低不可闻,伴随吃吃怪笑和啧叹:“啊……天!这样子……那王妃怎么怀上了呢?”
“喜欢断袖,也要生儿子啊。文烈太后在世时,是将卢妃配给五王爷的。结果五王爷拒婚,只好嫁给六王爷了。”
“五王怎么还不成婚?他……”
阿若有几分威严的声音响起来:“咄,你们几个扰了公主写字,都该打。”
我放下手里的杏皮冰酪,于纸上书一个大字“静”。圆荷在书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从来到桂宫,我每日都书“静”字,写得多了,深意入骨。
圆荷压着着镇纸:“若姐,罗夫人方才来了?”
阿若扫了她一眼。我命圆荷将冰酪吃了,免得小东西胡想。
“公主,罗夫人请您去渐台,与北海长公主见一见面。”
自从那日元天寰与我在未央殿一别,我再没有见过他。还好只是让我去见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对于公主的新婚,我拿不出合适的贺礼。
不过我未雨绸缪,事先写了不少南朝祝贺结婚好和的诗歌,都叠成鹤形放在一个柳条篮子里。我对圆荷说:“拿我那个篮子,到桂宫栀子树下,采些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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