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不,如雅,这次发愿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会因为一卷写经得来。北朝人远比我们南朝人要实际的多。你看这里贵介公子,人人爱好刀剑打猎,在我南朝,公子们都在赏花作诗。你这猫听说在南国会价高千金呢。可北国人只肯千金买马。”
  如雅替猫搔头,叹息说:“这小猫断奶时,母猫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来,我收了。哎,我要见我母亲,说不定要等南北统一时了。南弱北强,但北朝非是汉族,传国玉玺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当了皇后,对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听传国玉玺,便故意捉着小猫的耳朵,转开话题:“重阳节宴会,我拟定的单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
  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
  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
  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
  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
  …
  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
  “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
  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
  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
  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我裆亢炼疾辉副洹?
  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
  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
  小聪明的女人,常喜欢给些利诱。我这人,因没有小聪明,也不欣赏这样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谋,拒绝了,就会树敌。
  没想到元天寰后宫虽然无可竞争,却有王爷们的母亲惦记我。
  我想着,还是笑着将玉环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气了,好意本该领受。
  但翡翠与我相克,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颜艳丽逼人:“桂宫,我有一言,您听了就算。”
  “夫人请讲。”
  杨夫人有几分谄媚:“桂宫孤身来北,没有外援。将来,妾母子愿竭力维护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点灰尘,只轻笑道:“记住夫人的话了。”
  我没有应她,也不回绝她,这样最好。我快步出厢房,向着后花园去。
  …
  秋风兰露,芙蓉金菊斗馨香,败叶凌乱,有两个男人语声。
  我听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听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藏在庭院内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剑:“赵王殿下这次把李醇救出来,醇怎好一走了之?必当在王爷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几声,凤眼肃穆:“你还是回到陇西李家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虽然国家有法,我裁夺你才有理。但眼下我们兄弟不能为了你,伤了和气。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没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赶紧走。”
  李醇为难道:“陇西李氏以我家最强盛,但家中送我来长安当质子。我……”
  原来这少年是西凉陇西李家的儿子。西边之潜在敌人,虽不强于柔然帝国,但形势更为错综。
  阿宙双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来承担。六弟鲁莽,皇上忙于军政,对他一些作为并不知悉。皇上让你来当质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锻造你。你离家在长安磨砺四年,见识要胜过在家的人十年。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边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辞,咬牙拜别。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远处一棵桂花树发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将要出击柔然,还是走了出来,鞋子踏过秋草,嘎然作声。
  阿宙也不回头,好像我是他朝夕相处之人:“小虾,你说方才那人比起你那边的赵显如何?”
  “他是可造的将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赵显。”
  阿宙回眸:“赵显这种人才还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时候最乏这种人,但定天下后一个赵显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头次遇到赵显,就是在我们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说。
  我走近他,注视他问:“阿宙,你真要主动请战吗?”
  阿宙扬唇笑起来:“我还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那我宁愿是我。人,为重逢而别,为死离而生。我们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来,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他字字认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见时就让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头,涟漪从我四周散发出去,直到遥远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离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