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恍惚中,我从琼楼望下去,深渊万丈。饕餮张开了嘴,风撩起我的裙摆,天宫仅我一人。
我蓦然张开眼睛,烛火映着床帏,刺绣的金龙在微风里宛若腾云摆尾。
在昏黑的内帐里,烛光映出一个俊美男人的侧影。元天寰坐在我的身侧,束冠佩剑,正在出神。他的面容漠然有如石化,眼神分外冷骘。我的喉咙被涂上了草药,但还是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在沙漠里炙烤变形的,又好像是被利器活活的酹开皮肉……我想起来:我中剑了。……他没有受伤。
午后惊心动魄的一幕生生浮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吗?我大概昏迷了几个时辰。
那刺客出招的霎那,元天寰已经掷出匕首,因此她的剑力减弱,剑锋偏离,也许再差毫厘,我就将被割断喉管……我还是觉得疼痛,连唾液都难以下咽。我耳后的脉搏跟着我的抽痛一起跳动,我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皇上,长孙乾将军到了。”宦官说。
我赶紧闭上眼睛,耳边起了一阵风,元天寰似乎离开了。
“启奏皇上,奉圣旨,在长乐宫外护驾的三万精兵已全副武装,时刻警戒。长安城内的防务,今日赵王去崔府的时候,也已由白孝延将军顺利接管。长安城今夜太平,毫无乱兆。”
元天寰的声音比往常沙哑些:“赵王究竟在哪里?”
长孙乾犹豫了片刻:“……这……”
元天寰提高声音重复道:“元君宙在哪里?”
“他从崔府的宴席上回到赵王府,就已喝得酩酊大醉,太尉府内的消息说,赵王一直在熟睡。”
元天寰沉默。我的脖子钻心的疼,不得不摇晃了一下头,以保持清醒。阿宙在熟睡,那他必然是不知道这里的事……我回味他跟我说起“十二日”那时的眼神,细长的眼睛里只有明亮的决心,并没有一丝一毫隐藏起来的阴谋。
十二日,太尉将订亲,无人不知,十二日夜,元天寰对三王爷的母舅徐州刺史动手,是个秘密。十二日下午,为何出现一个女刺客?她绝非宫中女子,不然怎会在裙底踩着靴子?
深夜的长乐宫,可以听见骊山内野兽的咆哮,而元天寰的寝室内……静得寒心。
又听元天寰问:“数个时辰前,朕命你圈禁百官和六王,七王,不许他们出殿。他们究竟有
何反应?”
长孙乾谨慎的说:“百官不明就里,不敢出声。中山王想要过来看皇上,见人阻拦,有所不快。臣自己去向老王讲明圣意,中山王愿等到明日。六王,七王均无大动静,也没有与守卫争执。皇上,何时才可解禁?”
元天寰果断的说:“等明日午后。跪安。”
一阵金属拖地声,长孙乾似乎去而复返:“皇上,臣还有几句话,不讲不忠。臣跟着皇上讨伐柔然,太尉等在长安守卫。太尉败敌于黄河岸,又没有在圣驾情况不明时打开诏书。太尉已是有功。至于和文臣纠葛,那也是经验不足。现皇上遇刺,太尉又大醉于府中,刺客女又是……臣想请问,是否以禁军戒严太尉府周围街巷?以免他的对立者生出嫌疑诽谤来……”
元天寰幽幽道:“嫌疑诽谤?不实之辞,那才叫诽谤。他活了十七岁了,又是皇弟亲王,难道朕永远要给他去除荆棘?难道永远会有你这样看他长大,心底爱护他的老臣?他今天居然酒醉,要么是糊涂透顶,要么就是……”他的话嘎然而止,笑了一声。
我凝神听,连喉咙的疼也顾不得了。元天寰是什么意思?我……
我张合着眼皮,心里有几份莫名的焦躁,一只透着凉意的手掌覆盖在我的额头上:“醒了?”
我张开了嘴,元天寰的脸离我半尺,他审视我,清明而冷静:“别说话。刺客的剑入了你的颈,你的喉虽未穿,亦被伤到了。虽然流血过多,但以朕之医术,只要你这两日不发烧,就不会有碍。不过从现在到我们的婚期,你养好伤,都不能开口。”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他对我笑了一笑,光华璀璨,犹如在冬日雪卷的莲花。随后就沉默着, 手掌还放在我的额上,表情却心不在焉。
屋内兰香馥郁,火蒸发出暖湿气,床头悬挂的双龙玉璋,也好像蒙上一层泪珠。
我也不禁眼泪汪汪,不是想哭,只是疼,这伤口,虽然不大,但太深。恐怕今后我的脖子下将会永远留下疤痕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呻吟,鼻子里重重的吸气。
有一股血腥味。我穿着中衣,侧头,元天寰的衣裳上,一团团的血迹,恐怕是那时抱着我的时候沾染上的。他没有换衣服。好像也不在意。他微微皱眉头,转到我脸上,才缓和些,他一字一句的说:“光华,你不该来救朕!即使朕不是皇帝。元天寰也不想自己的女人为他牺牲。朕足够强,强到可以让你做你内心希冀自己成为的那种女人。也因为朕已足够的强,朕不要你为了朕强自改变天性。朕从来不喜人工弯折出的树。那样的树,即使高大,也将缺乏美感。在乱世,虽然人们不断在流血,生命也如流星般。但是为此,美更应值得珍视。
元天寰是钢,光华就可以洗涤他的水,元天寰是日,光华就可以是缓和他的风。朕从锦绣江南寻你来,也是希望你给将来统一的皇朝带来属于南朝的文化,南国的风雅,南方的气息。未来我们那个皇朝,不再有南北,而是融合的。人们看到皇后,就知道南朝其实并没有灭亡。皇后,为天下至尊的女性,也为天下人之国母。与朕在最高处,你更要活出不同的自己来。朕杀人无数,你可活人无数,朕心满是疮痍,你可流芳百世。只有最强的男人,才配拥有身心都最美丽的女人。在当今之世,也只有元天寰才可以做到。”
我点头,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朦胧中,他挺秀的鼻梁,就是人间一道无法企及的线条。
最美丽的女人……阿宙说过,最美丽的女人如同香花树,永远让人感到芬芳。而元天寰说,最美丽的女人是自然成长的树,也是与强悍的他不同的树。阿宙,你为何是这个男人的弟弟?
元天寰用手擦去我脸蛋上的眼泪,就算这种时候,他的动作也说不上温柔。
我宁愿做一棵自然界的树,而不是光之公主。我徒劳的挣扎了一下……又不能说话。
“你哭吧,哭累了就会睡着的。”他轻声说。
他说得没错,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元天寰依然坐着。天还没大亮,他身上又披了件衣服,正在批阅堆积的奏折。他警觉到我醒了:“渴吗?”我摇头。
空气中的香气变淡了,若有若无,闻到只觉得舒心。
他的眸子竟带了一份笑意:“流了那么多血,又流了那么多泪,公主殿下居然不渴,看来真是水做的女孩了。”他解下的剑,依然在灯下闪着光。
我第一次看清元天寰的剑。他莅临沙场,似乎都不带剑,也许我认识他太短了。
我略放心:看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然他不会这般安然的陪着我。
我奇怪屋内只有我们,宦官宫女都不见在受伤的我身边服侍。
他过来,小心的抬起我的下巴察看:“止血了就好。你还是跟朕住一起。朕在那里放一个行军榻便好。朕不信任御医,只有朕亲自来治疗。上官来看过你,送来了凝神的香料。朕不在就让他领着宫女来照料你。朕无法守在你的旁边,因为还有许多事做。”
我点点头。忽听纷乱的脚步,有人在劝阻,但急促的脚步直逼近了寝室。
“赵王……赵王……不行……”宦官尖细的喉音短促的恳求。
我抬起了肩膀,才意识到头发早就散开了,扇面一般狼藉的铺展在枕上。
下一刻,阿宙已经在门口出现了,昏昧不明,只有他的凤眸如火熊熊。
他盯住我看一眼,胸脯起伏。即刻下跪道:“臣弟叩见皇上,臣弟醉醒来才知长乐宫之事。护驾来迟,皇兄恕罪。”
元天寰没有作声。
阿宙发髻散乱,跪在地上,我不忍心看他那样,偏过了脸。手在被子里揪住了衣襟。
元天寰要怎么对待阿宙呢?他应该不会和行刺有关的,我坚信这点。
元天寰笑了一声:“阿弟星夜来奔,算是来得迟吗?”他好像并没有怒气,跟家人寒暄一般。
阿宙还是低着头:“皇上,臣弟在崔小姐事上自作主张,原想下午来长乐宫谢罪。不知为何又在宴席上大醉……”他的明亮嗓音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有几分压抑。
元天寰沉默,轻描淡写道:“……大醉?你是伤心,还是糊涂?你平白得了一个义妹,为何伤心?要说糊涂,你怎么可能大醉?”我心一动,转脸去瞅阿宙。
阿宙茫然的抬起了头,往常纵然他穿破衣,不洗漱,那张脸都显得比任何人光鲜亮丽,十足优越。但此刻黎明,他好像在亲王华袍里,被深深的压制了。五官纵然俊秀,也是无奈,灰色。寒冬腊月,他大概心急,仓促出府,只套了一件单衣。虽他未发抖,但我都替他冷。
“臣弟不敢伤心,真是醉了。还好长安防务,皇上已交待白将军代理。”
元天寰想了想,面无表情,继续在奏折上勾画:“非常时期,朕不得不让弟弟们先脱了嫌疑。非但你暂时不能领兵,六弟,七弟也都被禁足在殿中。你来得正好,朕要告诉你:你舅舅杨澎,几个时辰前已在徐州被赐死。”
阿宙发丝垂下,眸光一亮,赶忙叩首:“谢皇上,臣弟知道了。”
“就这样?”元天寰问。
阿宙头压着地,口齿清晰朗朗道:“是,杨澎平日仗着臣兄弟三人的势头,行事不谨。万岁攻柔然期间,他屡次失言,曾擅自联络几位刺史,惘论皇位继承之事。臣也手书,屡次教训过他,又令杜昭维将他在京师的家人关押在牢。只因他是母舅,不便上言。况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万岁赐死他,是保全了弟弟们体面,也顾及到了元氏社稷。只是,臣母杨夫人久居深宫,无知妇人,不识大体。皇上圣明,无幽不察。母舅之罪,臣也不免。愿辞去太尉职,只愿万岁能网开一面,不要加罪于杨夫人。”
他连连碰响头,元天寰漠然望着,我的喉咙疼得更厉害,想要捂住耳朵,但眼睛却还是看着。
元天寰叹息了一声,道:“罢了。杨夫人乃先帝遗爱,又是五弟生母。纵然明日快报将杨澎抄家后的书信悉数上报,朕也不会牵连到杨夫人。只是刺客之事,不得不查。那女子的尸首,还在外头,幕后到底是谁,你说朕需要彻查吗?”
阿宙又碰了几记响头,他舔了下干燥的唇:“谢皇上之恩。臣弟不如皇上太多。皇上的决断才最英明,臣弟不敢妄议。”
元天寰一笑,喝了一口茶水:“你倒未必认得那刺客,但那刺客肯定是认得你的。”
阿宙不解,身体剧震:“皇上此言,臣弟不懂。”
元天寰缓缓站起身来:“那容易,你去找长孙乾将军,问问他刺客是谁?”
我将手指移到胸口,喘息都难了。
阿宙退了出去,元天寰坐到我的床头,他并无倦意,晨光射入,他至白面上,有灿烂彤色。
“五弟不可能醉,必定是有人故意下了药……”元天寰对我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嗯了一声,他将手指插入我的发丝,滑过我的头皮,如梳子般在顺着。
我不禁闭目,那亲昵的动作,让我头发也像在晨光中发热了,我寻思,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此时此刻,他怎有心情这样理我杂乱的三千烦恼丝?
元天寰的手,继续轻柔的在我的长发里移动:“朕要杀人,莫须有罪名。但五弟,若不是朕在帝位上,别人可以害死他一百次。”
第十七章:诬陷
当我的乱发终于被元天寰理整齐,我又有了倦意。不过我咬着下唇,撑着眼皮,就是不愿入睡。白光入室,恐怕是太阳折射出了积雪,我躲闪了一下。元天寰便放下帐子,对我道:“睡吧。”我嗯了一声,眼睛盯着帐幕上的龙纹。无数飞龙,在古香色的菱锦上吞云吐雾,张牙舞爪,却没有凤的位置。我记得南朝我父亲的御帐,总是龙凤呈祥,但这里不同。龙,目前是北朝宫内绝对的主宰。我使劲吞了一口口水,疼痛让我保持清醒。我转念一想:我不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凤?我在柔然战场已经是一只翱翔于九天的凤了,为何在长乐宫内又被束缚了呢?
元天寰修长的身体,透过龙帐隐约可见。太会猜忌的人,也是孤独的。若成为跟随着他的凤,我本不该躺在这里。但我不能出声,又不能动弹……我心急火燎,侧耳倾听动静。
只听外头咚咚的脚步,阿宙的声音又响起来:“皇上,臣弟有话要对面剖白。刺客,臣弟不记得了。但臣弟确实与她的父亲,家族有所往来。”他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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